查干《小爺爺?shù)墓咸锱c清風(fēng)明月》
所謂瓜田，指打瓜田。在我的童年，村里人愛種此物。打瓜，非大瓜。打是動詞，吃瓜時，用手一拍，就裂成兩瓣，故名打瓜。打瓜與西瓜，一定是近親。猛看外形，分不出彼此。而內(nèi)容卻大有差異。西瓜，瓤紅，子兒小，且甜。打瓜，瓤白，不甜。種植打瓜，非為吃瓤，而為取其子。其子，比西瓜的大，營養(yǎng)也足，皮兒薄，易嗑。瓤雖不甜，但解渴，爽利。也有黃瓤的，甜一些，少。想來，是與西瓜沾親帶故的緣故。在東北，種植打瓜，一大片一大片的。在夏日，圓的，長方形的打瓜，成熟起來，靜靜地躺在瓜田里，作睡熟狀，很是喜人。瓜蔓很長，纏纏繞繞的，瓜們揪住不放，很是親昵。瓜到成熟季節(jié)，就需要日夜去看護，同時打瓜，取子，晾曬在風(fēng)下。怕路人和田里勞作者來偷吃，是因為怕他們不留瓜子，糟蹋了。瓜子，是瓜農(nóng)的寶貝疙瘩，是錢袋子。所流汗水的全部價值在其中，慷慨不得。
瓜田就是瓜田，與清風(fēng)明月，有何關(guān)聯(lián)？有。且讓我慢慢道來。別看我那時小，卻很有一點藝術(shù)細(xì)胞，或者說有一些些聯(lián)想力，喜歡自然之物的各種變化。譬如，月缺月圓，風(fēng)起云飛。要不然，一個小屁孩，怎就會把瓜田和清風(fēng)明月，聯(lián)系起來瞎琢磨呢？不過那時，不懂什么叫清風(fēng)明月，是后來才學(xué)到這個詞匯的。在夏夜的瓜田里，明月亮亮地照著。瓜們，圓乎乎地躺在那里，很干凈的風(fēng)，吹著它們，很享受的樣子。那風(fēng)，柔柔的、輕輕的，像是在摩挲。那種感覺，美，且又舒坦。
我小爺爺是瓜農(nóng)，他的瓜田，在一條很野的小河邊。趁放學(xué)的空檔兒，就跑去陪爺爺看守瓜田，為的是玩兒，撒野，吃瓜。小爺爺，是我爺爺最小的弟弟。所以我們呼他爺爺時，加一個小字。瓜地周遭，人跡罕至。野草，想怎么長就怎么長，長高長粗，由著自己性子來，沒人來橫豎管教。清晨，它們是用露水洗臉的，我也是。洗漱干凈的野草，很綠，綠得讓人無法形容。別看它們野，心腸則好，讓昆蟲們，與它們臉貼臉地睡。猛看，看不出哪個是蟲兒。這是慈悲的上蒼，賜予蟲兒們的藏身術(shù)。于是，夜食的鳥與獸，來捕小蟲，得手不易。
瓜田周圍，是野草野花們的領(lǐng)地。再外圍，就是五顏六色的莊稼地了。瓜田，被野草野花們，如斯擁戴，顯得很得意，甚或有醉意。被擁戴的，還有醉意矇眬中的我的小爺爺。他是瓜田的保護神，半睡半醒，日夜守護。所謂半睡半醒，是他飲酒之后的狀態(tài)。一壺高粱老酒，一桿長長的旱煙，是他的隨身之物。再就是，夜空中的月亮，和田野里拂來蕩去的風(fēng)兒。他喜歡有清風(fēng)和月光的夜晚，慢慢來品酒。除了自家腌制的小罐菜，清風(fēng)和月光，似也是他的下酒物。他的茅屋，比一般人的大，亦闊。沉穩(wěn)不說，也牢固。再大的風(fēng)，也吹不塌，雨也淋不透。門總是敞開著的，一抬眼，整片瓜田，便一覽無余。一團半濕半干的艾繩，盤臥門前，一頭被點著，慢慢地燃。它不但防蟲，也殺菌。所有蚊蟲，甚至蛇類，都不敢靠近它。繚繚繞繞的艾煙，不嗆人，倒是覺得比起檀香味，更好聞。就那么日日夜夜地飄著，頗有些禪味。茅屋左旁和瓜田中央，扎有稻草人。它們手持鐮刀，頭戴斗笠，披一身蓑衣，威風(fēng)凜凜地站著，風(fēng)中會有動感。猛看，像三國猛將張飛。鳥與獸，尤其偷吃打瓜的烏鴉群，是不敢半夜來偷襲瓜田的。而瓜田里的清風(fēng)明月，很特別，與別處的有所不同。它們安靜、本色，有著泥土的香味，與瓜田相映襯，像一篇童話。我小爺爺銀白的長髯，在靜夜里飄著，與清風(fēng)明月融為一體，產(chǎn)生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神秘感。還有他杯中的老酒，總是飄著濃濃的香味，順風(fēng)一飄散，引來夜蟲夜禽們的無限激情，唧唧喈喈之聲，便灌滿了夜。而那些鳴聲，并不刺耳，不擾人神經(jīng)。高高低低，或近或遠(yuǎn)，或重或輕，連成一片。對勞苦農(nóng)家而言，它就是睡眠曲，雅一點說就是——天籟。那些沉睡在高樓大廈里的城里人，沒有這份福氣。顯然，燈紅酒綠，與清風(fēng)明月，絕非一個概念。一個屬于人造，虛浮。一個屬于天然，殷實。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那是高雅之人所為。而我小爺爺一桿發(fā)黃的洞簫，嗚嗚咽咽，在清風(fēng)明月下，訴的是莊戶人心中的悲愁與喜樂。小爺爺在小酌中，也唱歌，嗓音有些沙啞，小奶奶在世時，嘲諷他的嗓子是破鑼嗓子。他愛唱的歌曲之一，是蒙古族那一首古老民歌《天上的風(fēng)》：
天上的風(fēng)啊吹拂不定，
世上的人啊誰人永生。
長生的瓊漿誰曾喝過？
趁此良辰舉杯吧朋友們。
……
小爺爺每唱此曲時，聚精會神，眺望著遠(yuǎn)方。有時，雙眼噙滿淚水。我問他，小爺爺你怎么唱歌還哭啊？他說，你小奶奶生前也愛唱此曲，比我唱得好，嗓音亮，清脆，不知與我唱了多少遍。這時我才知道，他是專為小奶奶唱著的。母親說，我的小奶奶高挑身材，瓜子兒臉，長得英氣。與小爺爺相親相愛，從不斗氣。她是遠(yuǎn)近聞名的“奧德根”。就是女薩滿。（男薩滿，蒙古語叫孛額。）信薩滿教的民族很多，分布北半球。我的小奶奶，白天是農(nóng)婦，下地干活，而到晚上，著一身白色神衣（盔甲），戴一頂白色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開始跳神，進(jìn)入無我狀態(tài)。此刻，她是由人轉(zhuǎn)為巫師，身上有了神力，可為病人驅(qū)邪治病。據(jù)小爺爺講，小奶奶心地善良，極具同情心。很多時候，是治好了病，卻分文不取。小奶奶不到五十歲就走了，是在驅(qū)邪斗妖的激烈廝斗中倒下去的。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心臟驟停的緣故。小奶奶生前，也喜歡在瓜田里，有明月的晚上，迎著田野清風(fēng)，唱歌，吹簫。爾后，拉著小爺爺?shù)氖痔鹛鹑胨：髞恚敔斚矚g種植打瓜，去住茅舍，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應(yīng)該與此有關(guān)。清風(fēng)明月，一直是他們不可或缺的生活內(nèi)容。這種喜好，也有傳染性，或者說有基因因素，是家族傳統(tǒng)。我的父親，也喜歡在有月光透進(jìn)屋里的時候，吹滅了油燈，拉起胡爾（四弦琴），開始說書。那個氣氛，很是溫馨，也很浪漫。我們這些孩子，趴在炕上，托著腮幫，有些陶醉地進(jìn)入故事情節(jié)，暢游古今。自從離開家鄉(xiāng)，變?yōu)橛巫又螅贈]有遇到過如斯溫馨的月光。而吹入窗子里的清風(fēng)，吹拂得渾身的骨架都軟酥酥的清風(fēng)，也離我遠(yuǎn)去了。現(xiàn)在才明白，因為那是，故鄉(xiāng)的明月，故鄉(xiāng)的風(fēng)。
父親說過，我的小爺爺，年輕時帥氣，骨骼硬朗，眉毛上挑，也就是劍眉。從小，愛打抱不平，助人為樂。他上過學(xué)，算是有文化的人，又當(dāng)過幾年兵。本來可以留城，吃公家飯的，但他拒而回鄉(xiāng)，守著愛妻、兒女和瓜田。在泥土、清風(fēng)明月，昆蟲和夜鳥的鳴聲中，度過了他勤勉質(zhì)樸的一生。據(jù)說，他是在一個有清風(fēng)明月的仲夏之夜，手握著酒壺，無疾而終的，臉上還帶有笑意，像是一位得道高僧，坐而圓寂。
我曾經(jīng)暗自打問：他的一生，幸福嗎？得到的答案，當(dāng)然是肯定的。因為他本分，坦蕩，有信念，有追求，有愛有恨，有清風(fēng)明月，和自己的瓜田，還有他那一壺老酒，和簫。正如詩人艾青所說： “鋼絲床上有痛苦，稻草堆上有歡晤。”這是廣義上的人生寫照，不僅限于愛情。我的小爺爺，屬于后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