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范墩子:溝野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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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墩子《范墩子:溝野札記》

風在范家溝里跑

那天,我剛一下到范家溝,就被迎面而來的野風給包圍了,我抱住一旁的柿子樹,生怕給野風卷走,我聽見溝的深處傳來嗚嗚咽咽的怪聲,草木在野風中瑟瑟發(fā)抖,猶如海浪在涌。嚇得我一步也不敢走,緊緊地抱住柿子樹。天色昏暗,黃土亂揚,就在那時,我看見近處的一棵洋槐樹,咔嚓一聲,倒斷在地,樹枝很快就被野風帶到溝的深處,沒過多久,便消失了蹤跡。

也是那時,我親眼看到野風就在范家溝里跑,像野人一樣跑,像鴕鳥一樣跑,跑得威風凜凜,勢不可擋。我親眼看見風在空中張牙舞爪,它的爪子鋒利若刀,閃閃發(fā)光,它把地上的荒草抓走,把那懸在崖邊上的土塊抓走,也把那些躲在巢穴里的鳥雀抓走。風長著一對叫草木發(fā)抖的剪刀腳,它一會兒朝東邊跑,一會兒又往西邊跑,它一跑,那些枯黃的草木就在野風里放聲哭開了。

野風是發(fā)怒了么?溝坡上那些蘆葦被刮得吱哇亂叫,蒿草乖乖地跪在地上向野風求饒,但野風什么都聽不進去,拼命般在溝里橫沖直撞,動物們哪敢在這個時候出來,都藏在洞穴深處,閉著耳朵向大地祈禱呢。野風跑起來時,大地就奏響悲戚戚的音樂來,那音樂蒼涼空曠,音色沙啞低沉,令溝里所有的飛禽走獸都感到難過,聽到這歌聲,它們似乎就想起了那些早年的故事。

樹杈斷裂的聲音不時傳過來,太陽在遠山上頭瞇起眼睛,裝作什么也沒有看見,那些沒有家的柴草,那些常年在溝里流浪的枯枝敗葉,那些被丟在荒灘上的碎石頭,全都被野風卷走。它們本來就是范家溝里的孤兒,它們被卷到別的地方時,依舊是溝里的孤兒。但無論它們被野風卷到哪里,它們永遠都是溝里的孩子,是大地的孩子。它們被野風卷走時,你聽啊,范家溝也在暗暗地啜泣呢。

溝下邊的槐樹林,惡狼般在風中吼叫,吼聲震耳欲聾,吼得沙土遮天,莎草若浪。野風先從原上頭沖進槐樹林里,在槐樹林里肆虐一陣后,又從林中涌向溝底,接著再爬到對面的梁上,野風跑啊跑啊,從范家溝跑到遠處的石頭溝,又打石頭溝里折回到范家溝里。溝坡上到處留下野風那巨大的腳印。約莫四十多分鐘后,我看到野風再次朝石頭溝的方向跑去了。它再沒回來。

我這才松開柿子樹,走到范家溝深處的荒野里,其時,莎草依舊若海浪般在緩緩地涌動著,槐樹林復歸寂靜,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鳥雀開始紛紛飛出叢林,重新散落在范家溝的各個地方,我也看見牧羊人吆著羊群,順著溝路走了下來,野風在溝里跑的時候,他肯定和羊群就躲在原上頭的窯洞里。正是深秋,溝里已顯荒涼,煙云繚繞,鳥聲動人,荒野寂靜若初。

不久后,荒草里的昆蟲便叫了起來,對面的梁和這邊的溝,匯成一片音樂的海洋。一只黑色的甲蟲大搖大擺地打我面前而來,快到我跟前時,它突然停下,一動不動,然后它張開背上那對黑亮的翅膀,奏起美妙的音樂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在野風離開范家溝的這個時段,它的出現(xiàn)讓我感到快樂。于是,我學著它,也趴在地上,張開四肢,嘴里也發(fā)出怪叫來。

溝里有草香

早晨從一地青翠的荒草中醒來時,陽光打亂了所有沾著露水的夢。昨夜里那熱熱鬧鬧的蟲聲全部消失,連一點的風聲都沒有。寂靜掩蓋了整個溝野。遠處已經(jīng)有羊群在吃青草了,若不細看,還以為是白云落在了地上。

我躺在半坡上往下滾,感覺天空就在我的頭頂,伸手就能抓到白云,晨光并不刺眼,一旁的崖上落了很多鳥,并不叫喚。滾到下面的平緩處,我平躺在地,遙遙地看天,仍能看到一些星星,我在腦袋里想著它們落下來的情景。

像雨滴一樣紛紛掉落在溝里,孩子們搶著將星星撿回去,放在院落里的窗臺上,給家中的小貓小狗看。我想想,也笑笑。沒想到這一笑,竟把一地的草香吸進了肚子里。青草的香味濕漉漉的,掛著月影,這可真叫我自在。

我爬起身來,學羊在地上跑,這里聞聞,那邊聞聞,不時再抬起頭,看看頭頂?shù)脑啤.旓L微微吹拂時,這片寂寞的溝,似乎到處都能聞到青草的香味了。我沒去過草原,但我想,溝里的草香和草原的草香肯定是不同的。

溝里的草多是雜草、野草,各種沒名沒姓沒有來路的草,但這片溝卻是我的天堂,我愛這溝里的每一株草。溝里的草香,不那么熱烈,也不那么濃郁,而是一種極為清淡的香味,只有你把心交給大地,方才能聞見青草的味道。

羊是最熟悉草味的,它們每天都在嚼呀嚼呀,把飛鳥的夢咽下去,把村人的疲憊咽下去,把生活的苦澀咽下去,也把一地的草香咽進肚里。所以,羊是這片溝里最干凈的動物,也是最有人味、溝味和草味的動物。

這撲鼻的草香里,一定埋藏著什么密碼,也許是大地的記憶,也許是幾千年前的影像,人是無法知曉的,羊把草香咽下去的時候,羊可能就知道了。不然羊在吃上幾口青草后,為何要抬頭對著蒼天咩咩叫上幾聲呢?

草香在溝里是可以看見的。陽光下,露珠在草葉上閃爍著清亮亮的光,滴落在地時,像綠色的墨滴被抖落,連空氣都被染成青草的顏色。花朵在朝著云笑,風從溝里走過時,草香里就能聽見一地悅耳的笑聲。像娃娃們在耍。

那只螞蟻從草葉下走過時,正好叫閃光的露珠落在背上,螞蟻就停住腳步,聞露珠里攜帶的草香。螞蟻好久都不走,它似乎也聞醉在半路上。蟲子們也開始出來活動了,蟈蟈從草根下面蹦出來,蝸牛停在草葉上繼續(xù)伸展腰肢。

這是溝里最美的季節(jié),陽光燦燦,坡地青翠如毯,鳥雀在天上歡叫,怒放的花兒正鉚足了勁,在風中抖落身上的塵土。遠方的風是透明的,可風一旦將遠方的夢攜到這里來,就被無垠的溝野染上顏色,而顯得生機盎然了。

在這偏遠的地方,草香叫人安寧,很快就會忘了昨日的不快。朝四處望去,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都意氣風發(fā),如同士兵在風中唱歌。花兒的臉上永遠掛著笑容,它們似乎從來都沒有煩惱,太陽升高時,它們就笑得更歡了。

大霧散后,太陽露出笑臉,溝里燦若朝顏,到處都能聽見羊叫和牧羊人那傷感的歌聲。有些羊就在下面的平緩地帶吃草,那里是溝的陽面,光照充足,青草肥美,牧羊人將羊從羊圈里趕到這里后,就坐在原頂上唱歌去了。但總有些不安分的羊,喜歡躲在溝岔深處吃草,常常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在溝里,我最怕馬刺薊這種草,它的葉子上長有長長的刺,從腳面上劃過時,蜇辣辣地疼,但羊不害怕它。我經(jīng)常盯著正在吃馬刺薊的羊看。羊?qū)⒆炱ぬ穑滞乱痪恚R刺薊就被卷進了嘴里,羊嚼呀嚼呀,嚼完了,又接著往嘴里卷。羊嘴也是肉長的,它怎么就不怕馬刺薊呢?它的嘴就不疼嗎?

酸棗樹上的刺就更叫人畏懼了。溝里到處都是酸棗樹,但事實上它根本就不是樹。老人說,酸棗樹根本長不大,太大就干死了。酸棗好吃,但卻難摘,大多酸棗樹都長在斜坡上,或者危崖邊上。況且酸棗樹上的刺又長又細,想摘得酸棗吃,難免要受點罪的,胳膊或者腿上,總得被劃拉幾道口子。

羊愛吃酸棗葉,還有尚未成熟的刺,我總見到羊站在危險的路段上,伸著腦袋去夠崖上頭的酸棗樹。羊嘴一卷,就連葉帶刺全都卷到嘴里,羊連叫都不叫,模樣從容,非常享受。羊嘴根本就不疼,似乎那刺兒越被卷得多,羊就嚼得越受用,越快活。看來這柔軟的羊嘴就是專門來對付植物的刺的。

沒人擔心溝里的青草會被羊吃完,恰恰相反,羊吃剩的植物仿佛被灌輸了一種神圣的使命,竟越發(fā)拼命地去生長了。大雨過去,被羊啃過的植物,便又重新抽出嫩黃的葉芽來,愈發(fā)勃勃生機了。背陰地里的草葉寬大濃綠,但多數(shù)的羊不愛吃那里的草,羊還是愛吃浸潤著陽光的青草,聞那青草的香味。

在溝里窄窄的小路上,總會遇到羊群走過,牧羊人嘴里叼著旱煙,雙手插在袖筒里,默默地跟著,一言不發(fā)。到達青草茂盛的地段后,羊群就四散開,去附近找吃的去了。我有意跟著幾只羊,到一塊野花遍地的開闊處,我追著羊看,羊理都不理我,只顧著吃。我注意到,羊只吃草,花兒堅決不動。

野花就在風中笑,笑聲比鈴鐺還清脆。站在高崖上往下看,羊齊齊整整地低著頭吃草,讓人不由得想起木梳,羊原來是在給大地梳頭呢。羊吃得越歡,溝里就越熱鬧,植物葉子上的露珠就更加晶瑩了,啄木鳥在桐樹上頭狠命地啄,麻雀從高處往下俯沖,快到地上時,又突然朝對面的梁上飛去。

從東邊遼闊的溝道,到西邊蒼涼的石牛山,羊披著一地的青草和落在地上的金色陽光,往溝的縱深處走去,遍地鳥語,滿目蔥翠,羊糞掉在地上時,還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暋T跍侠铮憧梢源驖L,也可以靜靜地看天,但對我而言,溝里最好的風景是盯著羊看。羊一走動,溝里就活泛了起來。

我有時想,溝里的那些小路最早并非是人走出來的,而是羊。羊不會忘記昨日走過的路,羊群下到溝里,都順著一條路走,到溝的深處時,羊盡管散開,卻依然有著規(guī)律。它們不會隨便地走,否則當夜幕降臨,不用牧羊人喊,羊為何會乖乖地順著來時的路上到原頂,又各自回到家里去呢?

羊在溝里留下獨特的氣息,到了深夜,這種氣息就四處升騰,不斷地擦亮星星,映得大地更加明亮了。羊睡在村人家中的羊圈里,夢中還不忘朝外頭咩咩叫幾聲,那聲音刺入夜空,群星抖動,昆蟲們就叫得更歡了。羊的夢話,只有大地上的植物聽得懂。現(xiàn)在想來,覺得自己聽到的羊叫還是太少了。

草灘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片草灘。

昨日剛落過小雪,寒氣漸濃,但今日還未到晌午,雪便完全融掉了。褐色的蒿草不時撩我衣裳,沒多久,我的布鞋和褲腿就已半濕,又沾滿泥水,但并不令人生厭,反倒覺得那些撩我衣裳的蒿草,有種可愛之態(tài),如同頑劣的孩子。我過去很少來這里,大概是因為太遠的緣故,不僅要穿行很長的溝道,還要走一段艱險的石頭路,若遇上大雨,又得躲進那些常有長蟲出沒的窯穴里。今日得空,漫步草灘,但見鳥雀飛舞,天凈地闊,突然就為以前的想法感到后悔,常在溝野里尋景養(yǎng)心,卻不知就在這尋覓當中,錯過了多少景致。

放眼望去,對面的石牛山清晰可見,羊毛灣水庫猶如明鏡,在陽光下,亮光熠熠。每株枯草葉上都帶著水,仔細看時,還能見到很多蝸牛粘在上頭。總能聽到野雞飛跑時的尖叫聲,連忙轉(zhuǎn)身去看,它很快又落在別處的荒草里,不見影兒了。草灘就又寂靜下來,只能聽到冷風在耳旁輕輕地吹。但沒過多久,我便聽到了水流的聲音。這兒距水庫可還有一段路程呢,哪里傳來的水聲?我激動起來,四下尋找了很久,最后是在一片碎石頭附近,見到了一條透亮的小溪,這可真叫我感到意外。想不到在這荒溝里的草灘上,竟然藏著這樣一股清水。

水流很快,旁邊盡是荒草和碎石,能看到很多的水蜘蛛浮在水面上,似游非游,好不生動。繼續(xù)往前走,見到一處很小的池塘,里頭水并不清,略顯渾濁,但卻能見到魚影,多是草魚。我在池塘邊蹲了很久,太羨慕魚兒的自在,于是就撿起一塊小石子,猛地丟入塘內(nèi),只見魚兒一驚,四處游去,藏在水草里,但沒過多久,它們就又游出來了,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水草已枯,但依然精神抖擻,在風中微微搖曳著,也能看到很多叫不上名的小蟲。讓人不禁感慨,這熱騰騰的又充滿著生機的景致,竟就埋在這偏僻的荒草里。

接著順溪水走,大概是在溪水拐彎的地方,見到了野雞窩。那里荒草茂盛,約莫有半人之高,水邊長著很多蘆葦。野雞窩就在荒草堆里,地上的野雞毛就是證據(jù)。遺憾的是,我并沒有見到野雞,它可能是覓食去了,也或許是被我驚跑到別處去了。它還會回這個窩嗎?還是會重新找一個新窩?草灘這么大,到處都可以做窩的,總比人強。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一只白鳥忽的飛過頭頂,朝羊毛灣方向飛去了,莫非這里也有白鷺?遙遙相看,喜不自勝,不禁朝天空喊了一聲,誰知嗓音剛落,卻見好幾只野雞忽被驚起,朝遠處飛走了。

經(jīng)過雪水的清洗,天空碧澄,草灘明凈,陽光愈加透亮溫柔。本想著繼續(xù)往前走,但又不忍現(xiàn)在就離開。站在溪水旁邊,閉目養(yǎng)神,時間就此永恒,再也沒有這樣更加鮮活的冬日了。溪水定是匯入了羊毛灣,前頭肯定也有更多的故事,但那只能留待到日后去發(fā)現(xiàn)了。今日是草灘最美的一日,一群麻雀就站在旁邊的枝頭上,與我一道觀賞。遠處蘆葦如浪,陽光跳躍,所有狂野的風聲都在這里止息。晌午時分,蒿草上的雪水開始往下流淌,甚至到可以聽見水滴落地的聲響。前面的溝谷間,不時傳來鳥鳴,朗朗之聲,久久地回蕩。

陽光在溝里跳舞

我在野草遍地的背陰處挖了一上午的藥。當我順著小路走到陽面的坡上時,瞬間被陽光包圍,牽牛花搖曳著婀娜的身姿,云層如海。我放下小?頭,坐在青翠的莎草叢里,鳥雀從西邊的樹林里飛起時,陽光便在溝坡上追著蝴蝶和蒲公英跑,風一刮,陽光跑得就更歡。當對岸的梁上傳來牧羊人悠揚的歌聲時,遠山蓋上金色的霧靄,白云裊裊而動,陽光柔柔軟軟,如同美麗的少女在溝里跳舞。那景象叫我感到安心,我實實在在感受到了陽光的力量。在遼闊的溝野里,人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卑微。這會兒,陽光就是溝里至高無上的女神。

溝野里的風景都被風追著跑,被陽光帶著舞動,被狐貍、野兔、鳥雀、黃鼠狼攆向天邊,你不可能找到一處固定的風景。所有的風景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著。溝里的牧羊人、逮蝎子的人、撿柴火的人、挖地的人,很多很多,但很少見到他們說話,他們就像桐樹像羊群一樣在溝里挪動。蒼天遮住了這片土地,也遮住了人們黑色的身影。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無時無刻不敬畏著這塊滄桑的土地。每當我下到溝里,我藏在肚里的話就會被風吹到遙遠的地方,大地蒼翠,山野蒙蒙,唯有陽光在面前的山坡上,輕輕蕩漾,婆娑起舞。

躺在荒草里,我自己就成為一株野草。陽光的手輕輕地撫過四周的蒿草和我的臉龐,那時候,我感到自己無異于溝野里的一塊石頭,一棵桑樹。在這樣的暖陽里,溝底溪水流淌的聲響,被化作鳥兒的歌唱,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打破溝里的這份寂靜。陽光把從村里傳來的聲音,帶到了大地的深處,帶到了永恒的未來。側(cè)耳聽去,唯有低沉而又古老的聲音在夢境里回響。能想起那些被埋葬在石頭下面的神話,也能想起那些早已被人遺忘的苦難。人在夢里迷惘,卻在溝里變得清醒。陽光在溝里跳舞時,它就是一把為歷史梳頭的木梳。

兩只蝴蝶在我跟前翩翩起舞,牽牛花朝我微微點頭,外面的人都以為這里的溝荒涼,都以為這里的溝寂寞,可就在這寂寞與荒涼之中,誰又能見證溝野的微笑?我將草葉上的露珠抖落在掌心,陽光晶瑩,令人迷醉,蝴蝶竟也飛來,我將手掌舉在半空,一動不動,直到蝴蝶朝遠處飛去。當陽光最為熱烈的時候,會看到遠處的婁敬山上,白光騰騰,霧氣裊裊而升,溝坡上的野花,匯成一片花朵的海洋,風一吹,花海就朝遠方涌動。我還以為這一地的野花想對遠方說點什么。連忙將耳朵貼在地上,竟能聽到陽光正在風中汩汩地流淌。

我喜歡躺在這樣的暖陽里,聞著綠草的清香,看著活潑潑的溝野,昏昏睡去,然后做起明日的夢來。在夢里我看見陽光正為大地梳頭,動物們躲在石頭背后歡唱著古老的歌曲,羊站在半山坡上,把一地的清香都嚼進肚子里。我不再順著溝路走,而是隨意走動,可無論我走到半人高的草叢間,還是走到長滿酸棗樹的野地里,總能見到那如同金毯般柔順的陽光。陽光在小小的花朵里跳舞,在槐樹葉子上跳舞,也在羊的脊背上跳舞。背著藥材往回走時,我意識到,只有在鄉(xiāng)下的溝野里,我才能永遠和陽光為伴,和這妖嬈的野風為伴。

張老漢

老漢姓張,就住在溝上頭的窯洞里。他膝下無兒無女,也沒有親人,村里人總說他是野人,沒人味兒,很少有人和他來往,更少有人給他發(fā)煙。那些年,每當我在溝里放羊,或者坐在樹杈上的時候,總能見到他那孤獨的身影。他在溝里開墾了幾畝地,他常年就在坡地里挖,挖呀挖呀,挖得西北風鼓起來又瘦下去,挖得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他腰駝成了一口鍋,又留有濃密的串臉胡,孩子們都不敢接近他。要是見他在跟前,孩子們準會一哄而散的。

但我卻不怕張老漢,后來還和他還成了朋友。我那時是伙伴們口中大名鼎鼎的“樹杈小孩”,客氣的伙伴,叫我“樹先生”,不客氣的,就叫我“樹精”,我早已習慣這些外號。有一天,我正在溝里的一棵柿子樹杈上睡覺,突然聽到有人喊我:“喂,樹杈小孩。”我被驚醒,睜眼看時,發(fā)現(xiàn)卻是張老漢,我滿臉疑惑地看他,他又說:“能下來扶我一把嗎?我也想上樹杈坐坐。”把他扶上樹杈可真費了不少功夫,他動作僵硬,腰又駝得厲害,但總歸還是爬上了樹杈。

正是傍晚,紅云蓋天,遠山如黛,爬上樹杈,我們再沒說一句話。他看向遠處,紋絲不動,像石頭人,只有雜亂的胡須不時被風吹向一邊。我有意裝著看對面的山梁,仍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看他,可直到月亮爬上夜空,我們從樹杈上下來時,他也沒有說一句話。只對我“嗯”了聲。從這以后,我們常常一起坐上樹杈,看遠處的山影,聽溝間的風聲。就像兩只黑色的大鳥,靜靜地臥在密匝匝的樹枝里頭,黃鼠狼、松鼠從樹下跑過時,我們也不去管。

他要不說話,我是不敢張口的。有回他突然轉(zhuǎn)過身說:“這片荒溝,我守了多半輩子都不曾厭倦,但你不一樣,總有一天你會和那些鳥雀一樣,飛走的。飛過遠處那些山,去別的地方。”我聽不懂他的話,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我很好奇他背上的那口鍋,腰怎么能彎成那樣呢?真可怕的喲。我便歪著脖子說:“你背著鍋,晚上怎么睡覺呀?背上的鍋會把你頂起來嗎?”我剛問罷,北風就卷過來。他在風中笑了好久好久,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們在樹杈上坐了兩個多月,下雪后,我很少再下到溝里。直到來年開春,我連忙沖進溝里,坐上樹杈,可他卻再也沒有坐上來。我仍會在溝里見到他,他見了我也只是笑笑。后來的那段時間,他行走都抱著一本老黃歷看,有時坐在溝邊看,有時趴在草叢間看,有時在挖地之余,半蹲在地上看。他像瘋了,又好像沒瘋。沒人能搞清他究竟在干什么,也沒人操心這些事。溝里依舊荒涼,風來了,雨走了,山還是山,溝底的小溪還在流,鳥雀也還在飛。

上中學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張老漢。高考結(jié)束那年,我回到家里,母親閑聊時提到了張老漢。我連忙追問她:“張老漢現(xiàn)在還住在溝里嗎?”母親邊剝玉米邊說:“兩年前就死在他的那口窯里了,村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老鼠都快啃完了他的臉,現(xiàn)在人就埋在窯前面的荒地里。”我愣在原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母親又接著說:“無兒無女的,確實可憐,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年輕時又是干什么的。”父親接過話,冷冷地說:“他呀,逃兵!”

到羊毛灣去

不論神靈如何在天上吶喊,這片土地永遠蒼涼,永遠面帶憂傷。

每到深夜里,所有的灰鴉都站在枝杈上唱歌,那歌聲從溝的東邊而來,然后飛往西邊。人都說,西邊的石頭溝常有豺狼和金錢豹出沒,可不論憂傷的歌聲是否傳到那里的天空,更不論那里是否真有過猛獸的出現(xiàn),誰也無法阻攔住我們要穿過那里的決心。往前走就是羊毛灣。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羊毛灣不是水庫,而是一片汪洋大海。溝里所有的鳥雀都會在夜間飛到那里,然后在天亮之前趕回來。缺水的荒野里,唯有羊毛灣可以淋濕它們疲憊的翅膀。

我無法忘記我第一次見到羊毛灣時的震撼。那年我還在村里讀小學,沿著溝道東繞西拐,穿過漫長的荒草地和連綿的石頭溝,就抵達了羊毛灣的東南角,四周野草浩浩蕩蕩,成群的鳥雀在水邊徘徊,羊毛灣就夾在溝道里。水透亮清澈,朝野地暗暗涌動。但這里僅是羊毛灣很小的一部分,直到我們沿著北邊危險的小路走出溝道,方才見到了羊毛灣真正的模樣。但見遠處山川連綿,朝北遙遙而去,在我童稚的眼睛里,水面清波蕩漾,延至天邊,沒有盡頭。

那就是羊毛灣。那就是傳說中的大水。我生在溝里,長在溝里,我見過溝底緩緩流淌的小溪,見過暴雨中震撼人心的泥河,可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水面。我激動得久久說不上一句話來。猛看上去,羊毛灣平靜、浩瀚,像一面蔚藍色的鏡子。我似乎在這無垠的水面上看到了真正的天空,洞穿了時間的面目。我和伙伴們在岸邊迎著風狂跑起來,水影蕩漾,荒野無聲,我似乎看到大水中的魚兒正同我們一起奔跑,所有的鳥雀朝水中俯沖而去。光陰止息。

云從北邊涌來時,能夠看到羊群正在水面上吃草的幻影,也能看到一地的莎草在水面上隨風蕩漾。大水不僅洗滌了風聲和兩邊的溝道,更洗滌了我的眼睛。水似從北邊的天上淌來,在這偏遠的溝岔處匯成水的天堂。我癡癡地站在大水拐彎的地方,像剛從婁敬山上飛來的鳥雀。野風在空中刮,溝崖上頭的荒草如浪在涌,但羊毛灣卻平靜如初。這讓我想到母親的形象。跑了很遠后,我們又爬上旁邊的溝崖,陽光燦爛,野風勁吹,從上頭更能窺視羊毛灣的遼闊。

生命中的大水。少年時代,我曾多次和伙伴偷偷去看羊毛灣的水,多少個夜里夢著能在這大水里暢游。我命里肯定缺水,才會如此親近水吧?可現(xiàn)在我想說的是,我愛這片大水,也恨這片大水。它帶走了太多少年的生命,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在夢里能見到少年們的微笑。我這才意識到,真正的大水是可怕的,它可能就在你要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勃然大怒。羊毛灣的憂傷就隱藏在大水的深處,只有魚和兩邊溝道上的枯樹知道,也只有深水里的龜知道。

好多年里,我不愿再去親近它。原來面目平靜的大水是因為水底埋葬了太多的生命。再次去羊毛灣時,我一個人在水邊坐了很久,遠處的蒼涼吞噬了整個溝道。這時,我感到羊毛灣是自由的,是寂寞的,是無助的。我感受到了大水的另一種力量。于是,我不再愛得那般熱烈,也不再恨得那般切齒。我有一肚子的話想對羊毛灣講,可當我沿著水岸往遠處走時,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羊毛灣讓野風捂住了我的嘴,大水落寞,只有水鳥不時在旁邊長唳幾聲。

雪野

都說雪落無聲,但半夜時分,我卻聞得雪聲,連忙下炕穿鞋,跑至庭院,果真見雪花霏霏亂舞,寒風陣陣,地上早已鋪成銀毯。竹葉上的厚雪,將竹子壓彎了腰,不時沉落下來,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回到屋內(nèi),我再無睡意,守在爐邊,靜靜地等待著。天剛微明,借著麻麻的晨光,我一路小跑,來到遼闊的原野上。小路上,積雪很厚,村巷寂靜如初,尚無一人踏足雪地。

寒風雖勁,但卻無法熄滅我內(nèi)心的歡悅。立在原上,放眼望去,溝野盡閃白光,萬物都已披上雪衣,那些成片的柿子樹,像晚歸的少年,為這原野平添幾分浪漫。飛鳥不見了,動物們也不見了,連腳印都尋不到呢。遠處的山巒,隱入云中。寒風不時將地上的雪卷上半空,隨風亂舞,打得人臉生疼。風雪是突然停住的,天色也漸漸澄澈,甚至能看到青色的云在涌動了。

依然很冷,我只好在路邊學著野兔跳,跳了好久的時間,身體才熱了,人也有了精神。就在這個時候,只見紅日忽的躍出地面,四圍紅云映襯,連照在人臉上的陽光都呈現(xiàn)出紅暈,雪野顯得浪漫而富有詩意。不久后,太陽升上半空,抖落一身的疲倦,陽光鋪在地上,若玉石般晶瑩剔透。低頭探看,尚無雜聲,整個溝野都被白雪覆蓋著,而白雪中的溝野,又成為陽光的海洋。

昨日來時,溝里草木枯黃,大地蕭瑟,滿目荒涼,坐在那些荒草里,心里充滿孤寂,甚至想著哭上一場。但一夜過去,風雪給溝野染白了頭,萬物似乎又蘇醒了過來,陽光下的雪野,銀光閃閃,好不活泛。下到溝里時,路上還跌倒好幾次,但我依然感到快樂。大地是在以另外的方式擁抱我,親吻我,接受我,并用最溫柔的方式,給我講述那些被埋在雪野深處的憂傷故事。

有一棵小洋槐樹,被雪壓得歪倒在地,我走上前去,輕蹬幾腳,樹枝上的雪就全被抖落在地,小洋槐樹又重新挺直起腰桿。我對著它,咯咯笑了幾聲,它應該在這潔凈的雪野里,尋到童趣了吧。繼續(xù)往深溝里走時,忽見一只體型肥碩的野兔從一旁躍過,心生激動,不由上前攆去,卻不料腳下一滑,順著一旁的塄坎,滑栽下去。衣服里,灌滿了雪。竟未有痛感,看來這潔白的雪,化作了棉團,融化了所有堅硬的東西。那只野兔早已沒影了,我卻在那里立了很久。

槐樹林下面是塊平坦的斜坡,大雪覆蓋了上面的野草,只能零星看到一些干草刺出雪層。白雪如玉,閃閃發(fā)光。我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躺在雪地里,聽著身下的雪,咔嚓作響,心里好不舒坦。我絲毫沒有了冷意,甚至心生溫暖,感覺自己現(xiàn)在就是大地的寵兒,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茫茫雪野,就是我心靈的家,飛禽走獸,就是我的同伴。于是,我半蹲在地,用雪洗凈了臉。

十時左右,原上頭有了吵鬧聲,大概是孩子們開始在那條緩窄的溝道里滑雪了。陽面的雪,部分已開始消融,草葉也漸漸露出頭來,但雪依然很厚。我抓起一把雪,放在掌心,觀察融化的過程。似乎雪化得越快,掌心便越溫暖。我拍掉身上的雪,開始沿著溝路往回走,不時還轉(zhuǎn)過身,看上幾眼。我甚至還哼上了小曲兒,邊走邊哼,任燦燦陽光在我臉上跳舞。就在我快要走到原上時,聽到了槍響,連著兩聲。大概有人在雪野里捕獵野兔了吧。

夜晚的眼睛

半夜酒醒,我推門而出,庭院月光皎皎,地面亮若銀衣。出門后,順著巷道往溝里走去,路上蟲鳴陣陣,冷風入懷,想起昨日與朋友在鎮(zhèn)上喝酒時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盡管月色很亮,可向溝里望去,依然什么都看不清,尤其是溝下面的槐樹林里,有貓頭鷹在叫,真叫我害怕。我本想下到溝里,但現(xiàn)在我是沒有這個膽量了,于是我踏過荒草路,爬到一旁的柿子樹上。深夜坐在樹杈上,我的脊背上很快就會長出翅膀來,而成為一只真正的夜鳥了。

山溝的夜,并不安寧,貓頭鷹的叫聲,為夜晚平添了幾分寂寥。夜色很深,顯得星斗水清水清的,地上的枯草泛起一層銀光。落葉上,露珠盈盈,那月亮就跑到了露珠里。放眼望去,還以為地上生出了無數(shù)個月亮呢。在樹杈上坐久后,發(fā)現(xiàn)夜不再像之前那般黑,露珠映得月色更加明亮,也是在這個時候,山溝竟顯現(xiàn)出另一番韻味來。能看見小動物那明晃晃的眼睛,如果我現(xiàn)在走在荒野里,肯定要被嚇一跳的。有些動物,并沒有睡去,仍在覓食呢。

我甚至還聽到流水的聲音,但我知道這溝里是沒有河水的,那水聲又來自哪兒呢?天河嗎?夜晚在山溝里投下了幻影?原來荒野的夜晚,到處都充滿聲音,飛沙的聲音、夢的聲音、時間流逝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都在溝里跳舞,最后全被吸入大地深處。真正的夜晚,平躺在每個人的夢里。身處在夜晚里的人,都是心靈有傷的人,幸福的人會拒絕黑夜的撫摸。城市里從來沒有夜晚,真正的夜晚,屬于大地上寂寞的族群。文明早已戳瞎了夜晚的眼睛。

星月愈發(fā)明燦,半瞇著眼看,夜空里就像有群螢火蟲在飛舞。我過去以為,一到夜間,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會閉上眼睛,沉沉睡去。現(xiàn)在看來,恰恰相反,夜深人靜的時候,夜晚才緩緩睜開了它的眼睛。露水是夜晚的眼睛,星斗是夜晚的眼睛,貓頭鷹和那些正在溝里覓食的小動物,都是夜晚的眼睛。它們在守著這片溝。溝里的風吹草動,夜晚都看在眼里。夜晚什么都聽到了,看到了,但它什么都不說。平靜的夜晚,實則正在醞釀著更多的秘密。

當我?guī)缀跬涁堫^鷹的叫聲時,我就已成為柿子樹的枝杈,也可以說,是一塊石頭,一株蒿草,一只麻雀,一只蝎子,我融進了山溝的夜晚里,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我不再感到害怕,亦不再寒冷。月光在露珠里跳舞,星子在夜空中翻跟斗。整個山溝如同一塊不規(guī)則的布,在涼風中,不斷變化著形狀。閉上眼睛,就會聽到大地那微微的鼾聲,連一地的荒草,都無法叫醒正在熟睡的大地。今夜,獨坐樹杈,我在想,那只啼叫的貓頭鷹,未來又將飛往哪里?

我想為這寂寞的荒野流淚,也想為這燦爛的夜晚而流淚。我輕輕地呼吸著夜晚的空氣,生怕吵醒了沉在夢中的溝野。或許多年以后,我會親密接觸更多的夜晚,南方的、北方的,但面前的這個叫人心醉的夜晚,我相信我永遠也無法忘記。學一聲羊叫,把心里的感動拋在浪潮般的荒草里,讓遠方的溪水帶走,讓四處流浪的野風帶走。在明晃晃的夜晚里,山溝晶瑩,夜鳥的身影難辨,但夜晚不會忘記我的這份感動,因為它長著無數(shù)個黑色的眼睛。

狂人

我像瘋了般沖進溝里,在無垠的荒草里打滾,放聲喊叫。我拔掉蒿草,又把撿起的石頭扔向溝底。我不理那些對我唱歌的鳥雀,從樹杈上跳入野地里,讓那些尖細的枝杈戳我的臉,戳我的身體。我恨這個世界,恨我們村子,恨落日和遠去的大雁。我舉起自制的弓箭,想射落太陽。我朝藏在隱蔽在荒草里的黃鼠狼怒吼,想嚇破它們的膽。己亥年丙子月癸未日,我在外頭受了大委屈,于是我搭車回到老家,野人般在溝地里狂奔,釋放心中的怒火。

溝風很硬,能聽到從前面石頭溝里傳來的呼嘯聲,如狼在叫。溝里一個人影也沒有,放羊的老漢可能正在家里熬苦茶喝,太冷了。只有坐在炭爐邊,光火映臉,暖意才會汩汩而生。溝風將一地的落葉卷上半空時,我繼續(xù)在荒野里狂跑起來。我學著狼叫,學著烏鴉叫,學著蟈蟈叫,學著羊叫,我的叫聲沙啞,但歇斯底里,和風聲攪在一起,很快就被刮向遠處的溝了。我將我的憤怒和委屈,一句一句訴說給遼闊的溝野聽。這就是我一個人的溝。

我成了溝里的狂人。我喊:大地有聲,荒野蒼蒼。溝也跟著喊:大地有聲,荒野蒼蒼。跑到溝底時,我早已氣喘吁吁,便順著那落滿碎石的泥路走。溝底幾乎聽不到風聲,看來這野風只是在半坡上刮得厲害,切成了一條長長的縫,兩邊的鳥叫聲不絕于耳,尤其是走到蒿草比較高的地方時,鳥聲就愈加顯出溝里的寂靜來,那可真叫人心底發(fā)毛,感到恐懼。我再也不敢大聲喊叫一聲,說不定那毫無人跡的背陰地里,就藏著金錢豹、毒蛇或者其他獸類。

沿著凹凸不平的泥路走了很久,拐了很多的彎,經(jīng)過了好多的小水坑、低矮的槐樹,我的怒火漸漸散去。現(xiàn)在,我不再是什么狂人,而完全成為溝里的一只鳥雀了。從前面的彎道拐出去,視野豁然開朗,天空也寬闊起來,遠處的山影隱隱可見,一片野生蘆葦攔住了我的去路。我豁開蘆葦,從空隙處走過,風不再硬,也不再覺得冷,心里感到舒坦多了。蘆葦下面的泥地,均已裂開,但并未干透,手掌攥住蘆葦輕輕劃過,就如同撫摸著鳥雀的羽毛。

我在蘆葦叢里站了半個鐘頭,然后又順著原路往回走,走到半路時,我突然想起一條很少有人知道的小路,那條路從溝底斜穿而上,好多年前,我經(jīng)常從那條小路下到溝底。于是,我找到路口,往原上走去。但沒走多久,路就消失了,荒草淹沒了一切,到處都是植物的枯藤蔓。我折下一根又細又長的樹枝,摸索著往上走。路早已消失,害得我走了很多彎路。走到原上時,天色已暗。原上頭的荒野里,我躺在里頭哭了一場,大地再次用溫暖的懷抱撫慰了我的心。

作家簡介

范墩子,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陜西省青年文學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在《人民文學》《江南》《西部》《作品》《青年作家》《廣州文藝》等期刊發(fā)表小說。榮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小說提名獎。入選“陜西百名優(yōu)秀中青年作家資助計劃”。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我從未見過麻雀》《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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