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而不見
視而不見
四書上有一句話，叫做是“視而不見”。意義是：人沒有心思觀看的時候，一定看不到任何事物。那句話未免太決定了，太統(tǒng)括了。我們無心觀察之時，固然見物不清，但非絕對“不見”。那個“不”字是絕對的，未免“言之過甚”呀！最好，我們把它來改一改，改成“視而誤見”四字。閱眾請不罵我荒唐；我有我的理由。請觀下文：
當(dāng)民國二十五年（?）秋季，我在南京考試院做高考襄試委員的那幾天，每日清晨必乘車經(jīng)過某街。車子雖然開得很快，然而我總看得見好多家店鋪拿“精制妙（從女從少）法”，或“妙法專家”，或“出售妙法”為招牌的。我私自想道，我從前在南京當(dāng)過高師的主任，曾經(jīng)住過相當(dāng)長的時間。我沒有聽見過南京人會“妙法”，也沒有見過南京地方有“妙法”出售。他們現(xiàn)在居然公開出售“妙法”，并且出售的鋪子又不止一家。時勢真的變了！
妙法！到底是什么妙法？我非仔細(xì)調(diào)查一下不可。
第二天早晨，我經(jīng)過那條街時，仍舊看見許許多多妙法店。我決意下午進(jìn)去調(diào)查。
那天下午公畢之后，我趕快回旅館。路過妙法鋪子的時候，我命車夫停住，跑進(jìn)一爿頂大的去研究。我一進(jìn)門，就呆住了。我所預(yù)備的問題，一個都不能用，連帶寒暄語都忘記了。原來他們所精制的，所出售的，不是“妙”法，而是“沙”（從水從少）法（Sofa）呀！
我不是“不見”，不過我見得不明，見得不切。我“誤見”了，因為我“先入為主”，有了偏見的緣故。
偏見的故事甚多。我先在下面講一個給諸君聽：
那一天下午——多年多年之前——我們開會已畢，大家坐著閑談。有一位姓譚的道：“現(xiàn)在的出差汽車真便宜呀！每叫一次，二十分鐘，只要一元。倘然你先買成本的票子，每本十二張，只要十元。有時候因為搶生意的緣故，還有贈品（如香煙匣子）。”
另外一位姓陳的道：“是的，真的！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還要自備汽車。出差的與自備的，一樣的快，一樣的到，有什么分別呢？”
譚答道：“分別是有的。出差白牌，不及自備黑牌的□。
姓陳的紅了臉，微笑而作冷語道：“出差白牌，自備黑牌——錯了錯了，剛巧相反。我看見的，剛巧與你所說的相反——出差是黑的，自備是白的。”
譚道：“陳先生，你太瞧不起我了。我雖然是近視眼，難道連黑白都不能辨別么？”
陳道：“那是共見共聞（?）之事，何必強(qiáng)辯呢？倘然不相信，我們馬上打電話，叫一部出差汽車來，看他是不是黑的?！?/p>
譚道：“好的！倘然出差是黑牌，我付車價?！?/p>
我插嘴道：“你們兩位都不錯。不要爭論，也不必叫車。讓我來講給你們聽：出差是黑的，也是白的。自備是白的，也是黑的。出差的黑字白牌——那是陳君所見。自備的白字黑牌——那是譚君所見。你們兩位，是不是這樣？”
陳君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們總算出差的為白牌汽車?！?/p>
我道：“既然大家不錯，何必再爭黑白呢？讓白者為白，黑者為黑好了?！?/p>
其他開會的人，最初不聲不響。到了此時，全體大笑而散。
據(jù)此可知我們有了偏心的時候，非獨所見與他人不同，就是所說也與他人有別，非獨見得不清，就是講話也不明白。這種糊里糊涂，性急慌忙的“誤見”，我尚有故事，如下：
這故事發(fā)生在六、七個月之前。那時政府正在抄查紗布。某日，有一個不相干的人——不是正式調(diào)查員——經(jīng)過某商號時，看見旁邊有一間屋子，墻上有“堆貨”二字。他存心尋外快，敲竹杠，立刻跑進(jìn)商號，要求見他們的經(jīng)理?；镉训溃骸敖?jīng)理出去了。你先生有何見教？”那人道：“你們隔壁棧房里，堆的是什么？是不是紗布？”伙友道：“我們隔壁不是棧房，是一間空屋，從來沒有堆過貨物。那間屋子，當(dāng)時我們預(yù)備裝馬達(dá)的?！蹦侨说溃骸昂撸泸_我。”他一把抓住伙友，說道：“就在隔壁，我同你去看?！?/p>
到了隔壁，那人一手拖住伙友，一手指墻上道：“墻上明明有‘堆貨’兩字，還說不是紗布么？快去拿鑰匙來開給我看?！被镉岩豢矗笮Φ溃跋壬?，你仔細(xì)看?！沿洝种希€有兩個字哩。你看呀！還有‘不許’兩字哩。……”
不看上面，專看下面，果然可以造成“誤見”。但是?？瓷厦?，不看下面，也可以造成“誤見”。請閱下面我們湖州的老故事：
坐蒙童館的王秀才，已經(jīng)兩三年沒有人請他吃酒宴了。他正在想飲好酒，想吃好菜的某日下午，忽然接到一份帖子，里面寫明“是月初二日午刻便酌候光。”他樂極發(fā)抖，慢慢地把帖子從封套中抽出來。他看見“初”字，又看見“二”字上面的“一”字，馬上將帖子放進(jìn)封套。他自言自語道：“今天正是初一。好的帖子來的早，否則來不及了。”他略事整理后，就出門去赴約了。
到了酒館，樓上樓下不見一人。細(xì)問堂倌，始知明日有人設(shè)宴。回來再把帖子慢慢地抽出來來看——不是初“一”，而是初“二”。
次日傍晚，從從容容地?fù)Q了新袍新褂，新帽新鞋再去。到了那邊，仍舊不見一人。他再問堂倌道：“你昨天說今天請酒，為什么沒有人呀？”堂倌答道：“請客的已經(jīng)去了半天了。他們是在中午舉行的?！蓖跣悴呕丶?，把整個帖子抽出來看，果然不錯——寫明初二午刻。他自稱倒運(yùn)，懊悔不已。
上面幾個故事——連我自己的也在內(nèi)——都是“視而誤見”，不是“視而不見”。四書上還有“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哩。那些“不”字，都不妥當(dāng)，都應(yīng)該改成“誤”字。他日有暇，當(dāng)再做幾篇文章（?），再講幾個故事，以見我們不論眼見，不論耳聽，不論口食，往往因為偏心的緣故，而易入迷途。
原載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五日《文友》第二卷第十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