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感五首(其三)》

洛下舟車入，天中貢賦均。

日聞紅粟腐，寒待翠華春。

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

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

《有感五首》，作于代宗廣德元年(763)秋。這是其中第三首，內(nèi)容和當時朝廷中遷都洛陽之議有關。安史亂后，長安所在的關中地區(qū)殘破，每年要從江淮轉運大量糧食到長安；加上吐蕃進擾，長安處在直接威脅之下，因此朝中有遷都之議。這首詩即為此有感而發(fā)。

“洛下舟車入，天中貢賦均。”首聯(lián)先從洛陽所處的優(yōu)越地理位置寫起。相傳周成王使召公復營洛邑，說：“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焉。”次句本此。兩句是說，洛陽居于全國中心，水陸交通便利，四方入貢賦稅，到這里的路程也大致相等。這里所說的內(nèi)容也就是主張遷都洛陽的人所持的主要理由。詩人用肯定的口吻加以轉述，是因為單就地理位置而論，洛陽確有建都的優(yōu)越條件。這里先讓一步，正是為了使下面轉出的議論更加有力。這是一種欲擒故縱的手法。

“日聞紅粟腐，寒待翠華春。”頷聯(lián)緊承“舟車”、“貢賦”，翻出新意。“紅粟腐”，用《漢書·食貨志》“太倉之粟，陳陳相因，腐敗而不可食”語意。“翠華”是天子之旗，這里指代皇帝。兩句是說，我近日常聽說，洛陽的國家糧倉里堆滿了已經(jīng)腐敗的糧食，貧寒的老百姓正延首等待皇上能給他們帶來春天般的溫暖呢。話說得很委婉。實際上杜甫是反對遷都洛陽的，但他一則旁敲側擊，說“天中”只不過提供了苛斂之便；一則反話正說，明言百姓所待以見百姓所怨。當時持遷都之議的人們中，必有以百姓盼望皇帝東幸洛陽為辭的，所以詩人含而不露地反唇相譏說：百姓所望的是“翠華春”，可不是盼來一場更大的災難！

主張遷都洛陽的人還將洛陽的地險作為遷都的理由，于是詩人又針對這種議論而發(fā)表見解道：“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莫取”，就是“不要只著眼于”的意思。杜甫并不是否認“金湯固”的作用，而是認為，對于鞏固封建國家政權來說，根本的憑藉是不斷革新政治，使人民安居樂業(yè)。兩句一反一正，一諄諄告誡，一熱情希望，顯得特別語重心長。詩寫到這里，已經(jīng)從具體的遷都問題引申開去，提高、升華到根本的施政原則，因此下一聯(lián)就進一步說到怎樣才能“長令宇宙新”。

“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答案原極簡單而平常：只不過是皇帝躬行儉德，減少靡費，減輕人民的負擔罷了。要知道，所謂“盜賊”，本來都是皇帝的臣民呵。腹聯(lián)“莫取”、“長令”，反復叮嚀，極其鄭重，末聯(lián)卻輕描淡寫地拈出“不過”二字。這高舉輕放的戲劇性轉折，使得輕描淡寫的“不過”更加引人注目，更增含蘊。為了進一步強調“行儉德”的重要，詩人又語重心長地補上一句“盜賊本王臣”，一針見血地揭示了封建社會官逼民反的事實。思想的深刻，感情的深沉和語言的明快尖銳，在這里被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了。

這首詩富于政論色彩，又具有強烈藝術感染力，是帶有杜甫獨特個性的。如果說將議論引入五律這種通常用來抒情寫景的形式，是杜甫的一種有意義的嘗試，那么議論而挾情韻以行，便是杜甫成功的藝術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