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guān)槍
作者： 張孟鄰 【本書體例】
程善之
程善之(?一1942)，名慶余，安徽歙縣人。幼年家教甚嚴，非經(jīng)史不讀。后來研讀小說。曾參加南社。中年后崇尚佛學，漸漸中止創(chuàng)作。多年執(zhí)教揚州、晚年居上海。主要作品有筆記小說《駢枝余話》、《倦云憶語》與《小說叢刊》等?！缎≌f叢刊》收短篇小說十八篇，篇制較短，其中有一些以含蓄諷刺的筆調(diào)，揭露當時社會黑暗的作品。
馬蹄得得，佩刀鏘鏘，軍服戎裝之人，塞滿街市，如迎賽，如堵墻。問何往，曰教場；問何故往教場，曰軍長今日閱操，且聞有外國人來此觀光者。噫嘻!軍長今日乃不恤勞苦親自校閱耶?軍長誠不恤勞苦，親自校閱。壯哉此觀瞻乎!參謀也，副官也，數(shù)十騎嘶風之駿，聯(lián)翩徐行，金色之帽章、領(lǐng)章、肩章、袖章，與日光迎映，令人眼欲生纈。于是乎軍長來矣。軍長與外國人并轡，其左右則有秘書、軍需、憲兵、衛(wèi)兵，雜遝(tà踏)擁護。俄而至教場，眾人下馬，軍長下馬，外國人亦下馬。噫嘻!矮哉外國人，原來乃木屐國之產(chǎn)兒也。
軍長令開操。于是乎馬步炮工，一時紛紜聚散，迭進迭退，燦爛之軍旗，閃閃出入。久之參謀令曰：“軍士勞矣，可小休?！碧柫钜怀觯娛糠肿笥?，各就其陣，席地坐。軍長顧外國人曰：“何如?”外國人曰：“兵入伍若干時矣?”參謀趨進曰：“才六星期?！蓖鈬嗽唬骸懊钤樟瞧?，此兵已大有可觀!”參謀面赪(chēng稱)，軍長則掀髯有得色。
外國人顧軍長曰：“前年敝國新發(fā)明之機關(guān)槍，妙出德制之上，軍長欲一試觀?軍長兵略絕世，必洞明奧竅者。貴國有恒言：寶劍贈英雄。此槍為軍長用，庶乎不虛?！避婇L未言。軍需官趨進曰：“現(xiàn)軍中機關(guān)槍之四尊，不敷用，能多購數(shù)尊者，甚善。遠道購之，運費貴，價又昂，今幸此君熱心為我民國，親送至，毋需運費，且價減三之一，軍長盍試之?如不可用退還之。此君熱心，決不有后言。”軍長頷首，須臾令下，數(shù)人拽機關(guān)槍以前。
“啪啪啪啪!”機關(guān)槍之聲作。外國人親自按機口講指劃，軍需參謀副官，皆環(huán)繞于前。須臾，軍長自臨視曰：“此機何以與前機異，前機灌水，此不灌水，過熱得毋炸耶?”外國人色變，目視副官。副官趨進曰：“此系最新發(fā)明者，無須灌水，免累贅也。”軍長拈須，沉吟曰：“我知之。”
須臾，外國人趨而前，把軍長手，教引其機曰：“準點如是，角度如是，撞針引火如是?！避婇L立悟，搖手語外國人曰：“聽我自為之?！蓖鈬思簇撌职?，見軍長方注意目標，連翩發(fā)彈，則以手勢示眾人，眾亦以手應(yīng)之。須臾，軍長置機返顧，眾人急斂容袖手。軍長不覺，眾始安。
外國人見軍長無言，即曰：“槍果何如?”軍長笑曰：“我起自草莽，烏知槍者。然今日則有疑?！蓖鈬嗽唬骸昂我?”軍長曰：“我雖不解機械，然向購德槍二百余發(fā)乃覺熱，今此槍七十發(fā)即熱，恐易炸，故疑在此。不知別有原因否?”外國人色變，副官復趨進。
副官曰：“軍長所言極是。但某早日游學日本，嘗試驗火藥矣。大率火藥發(fā)丸愈遠者，熱力亦愈大。今日此槍，當是如此?！蓖鈬艘嗥鹪唬骸按司圆徽`。軍長頃言德槍，德槍固舊式者，遠不過一千密達；此槍乃千三百密達也。”軍長左右顧曰：“一密達若干?”眾未言。外國人色定，即曰：“三尺一寸余?！避婇L曰：“盍以兩槍比試?！北姎g然曰：“善?！蓖鈬松肿?，方拽槍，參謀趨進曰：“此場最闊處不足五百密達，恐不能試遠。若試遠，須在二十里外之某山下。軍長意如何?”軍長未言。軍需前曰：“如之何不試者?今日兩槍俱在，自當即今日試之。某職軍需，請偕往?！避婇L色猶豫，已而曰：“善?！庇谑擒娦枧c外國人拽槍去。
日暮罷操。軍長歸，兵士歸，馬蹄得得，有兩騎自遠來：軍需與外國人，亦已試槍歸。
明夜妓院中有酣呼歡飲者，伊何人?伊何人?則參謀也，副官也，秘書也，軍需也，高朋滿座，為之主者則外國人。秘書曰：“今日《道德經(jīng)》一部，入手矣!幸哉軍長不解機件名詞!”參謀曰：“幸哉軍長未察知我等顏色!”副官曰：“幸哉軍長不欲更勞!”軍需曰：“幸哉軍長信任外國人!”外國人則舉杯向四座，操其圓滑之中國語曰：“托諸君洪福!”
(選自《小說叢刊》)
馬蹄得得，身上佩帶的刀劍鏘鏘作響，身穿軍服全副武裝的軍人，充滿了整條市街，好象迎接賽會，又好象一道道人墻。問他們到哪兒去，回答說去操練場；問為什么去操練場，回答說今天軍長檢閱操練，而且聽說有外國人來這兒觀看。呃!軍長今天真的不辭勞苦，親自檢閱嗎?真的是軍長不辭勞苦，親自檢閱。景觀多么壯觀呀!參謀、副官數(shù)十人騎著跑起來快如風般的駿馬，一起按轡徐行，金色的帽徽、領(lǐng)章、肩章與袖章，與太陽光相輝映，使人眼花繚亂。軍長來了，軍長與外國人騎馬并行，秘書、軍需、憲兵、衛(wèi)兵等在旁邊群而簇擁。一會兒，到了操練場，大家下了馬，軍長下馬，外國人也下馬，哎呀，這外國人多么矮小，原來是木屐國(日本)人。
軍長下令開始操練。于是騎兵、步兵、炮兵、工兵，一會兒聚合，一會散開，幾進幾出，燦爛的軍旗飄來飄去閃著光芒。一會兒參謀下令說：“士兵們疲勞了，可以稍稍休息一下?！碧柫钜幌?，士兵們分為左右，到自己的營地中，席地而坐。軍長回頭對外國人說：“怎么樣?”外國人說：“士兵入伍多長時間了?”參謀上前說：“才有六個星期?！蓖鈬苏f：“太好了，才六星期，這些士兵已很有一些可觀之處!”參謀臉紅了，軍長卻捋著胡須，臉上很是得意。
外國人對軍長說：“前年敝國新發(fā)明一種機關(guān)槍，比德國制的槍更好，軍長想不想試試看?軍長用兵的謀略冠蓋一世，必定能深懂這槍的奧妙與訣竅。貴國有句俗話：寶劍贈英雄。這槍歸軍長使用，此言才不差?！避婇L還未說話，軍需官上前說：“現(xiàn)在軍中機關(guān)槍共有四挺，不夠用，若能多買幾挺，就太好了。若從很遠的地方買，運費貴，價格又高。現(xiàn)在幸虧這位先生對我們民國很熱心，親自送來，不需要運費，而且價錢減了三分之一，軍長為何不試一下呢?如果不能用，就退還給他。這位先生很熱心，決不會有二話?！避婇L點點頭，一會兒命令下達，幾個人提著機關(guān)槍上來了?！芭九九九?”機關(guān)槍聲音大作。外國人親自用手按著槍機，邊講邊用手比劃。軍需、參謀與副官都圍著站在旁邊。一會兒，軍長親自到場觀看，說：“這槍怎么與以前的機槍不同，以前的槍機要灌水，這槍不灌水，太熱了不要爆炸嗎?”外國人臉色變了，眼睛看著副官。副官上前說：“這是最新發(fā)明的機槍，不用灌水，免得累贅多余?！避婇L手拈胡須，沉吟著說：“我知道了。”
一會兒，外國人走上前來，把著軍長的手，教他使用槍機，說：“象這樣瞄準準星，象這樣對準角度，象這樣撞針引火?！避婇L馬上領(lǐng)悟了，搖搖手對外國人說：“讓我自己來吧?！蓖鈬司捅持终驹谂赃叄娷婇L正在注意目標，接著發(fā)了許多子彈，就用手勢指示大家，大家也用手勢回應(yīng)。一會兒，軍長把槍放下回頭看，大家急忙收起臉上表情，把手藏在袖中。軍長沒有察覺，大家心情才開始安定。
外國人見軍長沒說話，就說：“這槍究竟怎樣?”軍長笑著說：“我是綠林出身，不了解槍。不過今日有一點疑問。”外國人問：“有什么疑問?”軍長說：“我雖不了解機械，可是過去向德國購買的槍，打二百多發(fā)子彈才感覺發(fā)熱，現(xiàn)在這槍才七十發(fā)就熱了，恐怕容易炸膛，所以對這一點很懷疑。不知有別的原因嗎?”外國人臉色又變了。副官再次上前。
副官說：“軍長所說的很對，但是我早年留學日本、曾經(jīng)試驗過火藥?；鹚幇褟椡枭涞迷竭h、熱量也越大。今天的這支槍就是這樣?！蓖鈬艘舱酒饋碚f：“這位先生說的不錯。軍長剛剛說到德國制的槍，德國造的本是老式的槍，發(fā)出子彈最遠不過一千米達，這支槍卻有一千三百米達?！避婇L回頭看著部下說：“一米達是多少?”大家沒有說話。外國人神色鎮(zhèn)定，就說：“三尺一寸多?！避婇L說：“為什么不把兩支槍比試一下呢?”大家高興地說：“好”。外國人臉色又變了，正提起槍，參謀上前說：“這個場地最遠處還不足五百米，恐怕不能進行遠距離試驗，應(yīng)該在二十里外的某個山下。軍長意下如何?”軍長還沒說話，軍需上前說：“為什么不試呢?今天兩支槍都在，自然應(yīng)當就在今天試。我的職務(wù)是軍需，請允許我一塊去。”軍長臉上有些猶豫，一會兒說：“好吧?！庇谑擒娦枧c外國人一塊兒提了槍去了。
天色已晚，操練結(jié)束。軍長回來了，衛(wèi)兵回來了。馬蹄得得，有兩個人騎馬從遠方而來：軍需與外國人也已經(jīng)試了槍回來了。
第二天妓院中有人在狂歡飲酒、呼喊喧嘩。他們是誰?他們是誰?是參謀、副官、秘書、軍需，高朋滿座，作東的是那個外國人。秘書說：“今天五千元(《道德經(jīng)》五千言、此處言、元相諧)到手了!幸而軍長不了解槍機零件的名稱!”參謀說：“幸而軍長沒有察覺我們的臉色!”副官說：“幸而軍長不想再勞累親自試槍!”軍需說：“幸而軍長信任外國人!”外國人則舉酒杯面對座中客人，操著熟練的中國話說：“都是托了諸位的洪福呀!”
本篇作品講敘了民國初年日本勢力操縱中國軍隊的現(xiàn)象以及軍中腐敗的情形，作品的中心情節(jié)是日本人采用詐騙手段，將劣質(zhì)機槍售與中國軍隊以牟取暴利。在這場交易中，軍長對此種機槍的性能、質(zhì)量不是沒有懷疑，但最后還是買下。這其中，日本人勢力之大，以致能夠操縱主要軍官是主要原因。否則，軍長不會“與外國人并轡”，一同巡閱軍隊操練了。更令人吃驚的是，軍隊中的四位高級軍官，即參謀、副官、秘書與軍需，居然全部為日本人收買，不惜為虎作倀、坑害自己的國家。其腐敗的程度真是令人發(fā)指。
這篇小說在文體上顯示出鮮明的近代小說特征。
一般的古代小說，大都重視情節(jié)發(fā)展的連續(xù)性，成為一種單純的時間藝術(shù)，呈現(xiàn)出縱向發(fā)展的特點。自晚清到民國以來，由于西洋小說的譯介，西方小說的某些技巧開始為中國小說家接受，相當一部分小說開始注意對生活橫斷面的截取，也即以場面描寫為結(jié)構(gòu)中心，使小說成為時空并重的藝術(shù)。本篇作品最大的特點就是截取了軍隊操練中機槍交易的一個場面，將日本人控制我國軍隊的情形、陰謀狡詐的牟利丑行與我國軍界領(lǐng)導人的昏聵與腐敗，高度集中于這一場面之中。事件與人物高度濃縮，使得這個場面有很大的包容性，從而，作品的內(nèi)容也隨之更深地得以開掘。
在整個場面的描寫中，又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對于操練場環(huán)境的仔細描繪。作者不惜用傳統(tǒng)小說甚至于駢文的某些表現(xiàn)形式，如對仗、押韻、復沓、雙聲疊韻等手法，并采用獨特的自問自答形式，以大量華麗的詞藻來鋪排軍長檢閱部隊時的盛況，著力渲染出華麗、壯觀、莊嚴的氣氛。這一切，就同后來描寫的軍界的腐敗與無能恰成鮮明的對比，外表越是雄偉壯觀，越顯出內(nèi)里的無恥與丑陋。尤其有意味的是，作品開頭的場景描寫與結(jié)尾又呈現(xiàn)出一種強列的對比關(guān)系。開頭一段中，參謀、副官、軍需與秘書等人簇擁著軍長，聲勢煊赫；而結(jié)尾處，同樣是這幾位軍官，卻在妓院中“酣呼歡飲”，而此時簇擁的不是軍長，而是他們真正的主人日本人，賣國賊的丑惡嘴臉暴露無遺。二是小說大量的寫人物對話，并且以對話推進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樣，一來避免了作者許多枯燥的交代，二來也使每個人物能夠自己登臺亮相。不過，對話的冗長而缺乏人物個性是小說的闕失。
由此上幾點可以看到，小說在結(jié)構(gòu)方面，已向現(xiàn)代短篇小說過渡。當然，這種過渡僅僅是開始，還是不完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