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葛仗義
作者： 劉明鈞 【本書體例】
王朝佐，清源人，負販為生。萬歷己亥，中常侍馬堂榷(què卻)清源，橫甚，諸亡命無賴，從者數(shù)百人。白晝手鋃鐺通衢，睨良家子富有力者，籍其業(yè)之半。傭夫里婦，負斗粟尺布往貿(mào)易者，直扼而奪之。少誰何，則以違禁論，髡(kūn昆)為城旦，沒入田僮。有能告者，以十之三畀(bì畢)之。于是中家以上大率破，遠近蕭然罷市矣。
朝佐，傭者也，不勝憤。凌晨，仗馬棰撾中使門，請見。州民歡呼，荷擔隨以萬數(shù)。堂懼不敢出，則令戟士乘墉發(fā)強弩。傷數(shù)人。眾益沸。朝佐攘臂大呼，破戶而入，縱火焚其署。堂有心腹王煬者，時為守備，負而趨以免。斃其黨三十七人，檢視之，皆郡國諸偷，臂上黥墨猶新也。
御史某，懼失中使歡，隱其情，以格斗聞。上怒王煬，以救不蚤逮系。下朝佐御史治。時欲盡錄諸脅從者。朝佐曰：“死，吾分耳。吾實為首，奈何株及他姓?”時郡守李士登爭之力，欲曲赦。而郡人副使傅光宅疏于朝，力攻御史，皆不能得。獄具棄市。臨刑崛強，挺頸待刃。時七月二十有六日也。天地盡晦，觀者數(shù)千人，無不嘆息泣下。
朝佐無子，有母及妻。郡大夫厚恤之。清源諸大賈，心德朝佐，歲時饋遺不絕。而中使焰頓戢(jí疾)。故州民益思朝佐不置。立祠祀之。
同時，蘇有葛賢者，逐殺收稅人。稅使孫隆，故以織造至，頗老成，敬禮士大夫，兼攝不無擾動。賢既為倡，從者數(shù)萬。隆亟走杭州，得免。有童某者，故役申文定府中，為州判。起資數(shù)萬，居于湖。慕而從之，收劉河稅。變起，泅河奔避，中寒斃。
賢原名成，為當?shù)浪摹：蟮蒙獬觯叙伣圆皇堋Ｖ两裆写妗?/p>
(選自《涌幢小品》)
王朝佐是清源人，以做買賣為生。明萬歷已亥年，中常侍馬堂主管清源賦稅，非常暴橫。幾百名亡命之徒、地痞無賴投靠于他。這些人大白天在大街手提鐵鏈游逛，見到富有人家子弟，強行征收財產(chǎn)的一半。男女百姓，背著糧食和布匹到集市做買賣，他們更是直接搶奪。如果稍有議論，便以違禁論處。或剃光頭發(fā)，罰作筑城的苦工，或作官家奴仆。如有人能給他們通訊報信，便把搶奪財物的十分之三給報信人。于是清源縣中等以上家庭大部分破產(chǎn)了。方圓一帶十分蕭條，集市也沒有了。
王朝佐是給人幫工的普通百姓，對這件事很氣憤。早晨，他手拿馬鞭敲打中使的大門，讓馬堂出來相見。清源的百姓歡欣鼓舞，挑著擔子跟隨在王朝佐后面的人成千上萬。馬堂畏懼不敢出門。命令武士登上圍墻向人群射箭，射傷數(shù)人。眾人更是氣憤。王朝佐振臂大呼，破門而入，放火燒了他的官署。馬堂有個心腹叫王煬，當時是清源縣的守備，他背起馬堂逃跑了，馬堂才得以幸免。殺死了他的同伙三十七人，仔細一看，都是本地的小偷，臂上受的黥刑還是新的呢。
某御史怕中常侍馬堂不高興。便隱瞞了這件事情的真相，他上奏皇帝時說成是雙方格斗。皇帝很生王煬的氣，認為他身為守備，救得不及時，于是把王煬抓起來了。把王朝佐交給御史治罪。御史下令要抓捕所有“鬧事”的百姓。王朝佐說：“我是注定要死啦，這件事我是發(fā)起人，為什么要牽連他人?”當時的郡守李士登竭力替王朝佐說話，想赦免朝佐。當?shù)氐母笔垢倒庹采鲜璩ⅲu御史的錯判，然而都沒有成功。結(jié)果判王朝佐“棄市”之刑。臨刑時，他表現(xiàn)得很崛強，昂首挺胸毫不畏懼。這一天是七月二十六日。當時，天昏地暗，有數(shù)千人前往觀看，無不紛紛嘆息落淚。
王朝佐沒有兒女，家有老母及妻子。朝佐死后，清源的士大夫?qū)λ募彝フ疹櫤芎谩Ｇ逶纯h的商人們，內(nèi)心感激王朝佐，每年都給他家送東西。中常侍馬堂的氣焰被打下去了，當?shù)厝烁铀寄畛簦⒔籼眉漓胨?/p>
同時蘇州有葛賢追殺收稅人。稅使孫隆，以前是主管織造業(yè)的官員，老成持重，禮遇尊敬當?shù)氐氖看蠓颍婀芴K州賦稅，對地方也有騷擾。葛賢一帶頭，成千上萬的人群起響應(yīng)。孫隆匆忙逃往杭州，得以幸免。有一個童某，以前曾在申文定府中當差，后來當了州判，家中斂資財數(shù)萬，住在湖州。他跟隨孫隆到劉河收稅。蘇州人民群起抗稅的時候，他嚇得跳河逃避，因受寒得病而死。葛賢原名叫葛成，被當權(quán)者所改。后來，他獲赦出獄，人們紛紛給他送東西，他一概不收。葛賢至今仍然健在。
本篇寫的是歷史上的真實事件，和那些善惡相報，男女戀情，以及花魅狐仙的內(nèi)容迥然相異。作者把目光轉(zhuǎn)向了社會政治中的大事，把筆觸伸向了統(tǒng)治階級最敏感的部位。這不能不說是筆記小說內(nèi)容上的革新。
據(jù)歷史記載，明萬歷己亥年(1599)賦稅繁重，人民不堪忍受。一些官僚貴族兼而經(jīng)商，壟斷市場，欺行霸市，引起商民的不滿，翦伯贊《中國史綱要》載：“萬歷二十七年(1599)陳奉在荊州征商。商民恨奉入骨，一呼而聚者數(shù)千人，向他拋擲磚石……當時，僅在湖廣各城鎮(zhèn)，前后因征商引起的激變，就有十余次之多。”葛成抗稅的事發(fā)生在萬歷二十九年(1601)，即小說中王朝佐被殺的第二年。
本文記述的這兩件事，一發(fā)生在清源，一發(fā)生在蘇州，南北呼應(yīng)。在當時，是震動朝野的大事。馬堂與其說是征稅，倒不如說是一種哄搶、詐騙，他用一些地痞流氓充打手，搶東西、抓人，“于是中家以上大率破，遠近蕭然罷市矣。”可見事態(tài)已嚴重到何種地步，孫隆到蘇州，由于高額稅收，迫使機戶關(guān)門，機工失業(yè)，斷絕了貧民、工匠的生活之路。
有剝削就有反抗，有壓迫就有斗爭。王朝佐出身低下，給富家作傭，葛成亦是下層織工，他們無所畏懼，“仗馬棰撾中使門”，真是讓廣大商人、市民出了一口氣。作者筆下的抗稅場面是十分壯觀的；“州民歡呼，荷擔隨以萬數(shù)”，“賢既為倡，從者數(shù)萬。”人民的憤怒情緒，在王朝佐、葛成的倡導(dǎo)下，終于象火山一樣爆發(fā)出來。王朝佐死得大義凜然，他“臨刑崛強，挺頭待刃”，他們的事跡，他們的精神令人欽佩。
和王朝佐、葛成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馬堂“畏懼不敢出”，孫隆逃往杭州，童某“泅河奔避，中寒斃”。相形之下，這些為非作歹的家伙，面對人民的反抗，他們是多么卑瑣無能。這正是明代官僚階層的真實寫照。
在寫法上，作者很注意場面的刻畫，景色的描繪和氣氛的烘托。王朝佐“攘臂大呼，破門而入，縱火焚其署”，真是大快人心。朝佐被殺的場面卻是：“天地盡晦，觀者數(shù)千人，無不嘆息泣下”。讀至此，對明代統(tǒng)治者濫殺無辜非常痛恨，對王朝佐也更加同情，這中間傾注著作者強烈的主觀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