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歌》肖麥青散文賞析

牛從田邊的小道上走過來。從容穩(wěn)健的腳步不緊不慢，濕淋淋的泥土還沾在腳上和肚皮上，這是剛剛為主人勞動過的印記。它從容走路的樣子突然觸動了我的某一根神經(jīng)，它四腿走動時顫動的肌肉，讓我想起那些健美運(yùn)動員健壯的手臂。它的鼻息清晰可聞，在鄉(xiāng)間幾乎凝固的空氣里，與狗吠和雞鳴混在一起。我知道，它是要回到它的牛棚里去的，用土磚砌成的簡陋的牛棚，堆滿了供它用餐的稻草，這是主人給它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食物。牛幾乎用了所有剩余的時間來反芻這些低廉的東西，成為生命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然后化作一種供人使用的力量。

人類總是用主人的姿態(tài)來驅(qū)使牛，認(rèn)為一年中飼養(yǎng)了它很多的日子。吆喝它的時候便顯得理所當(dāng)然，并有些盛氣凌人，認(rèn)為他們就是牛的主宰。好在牛很真誠，它其實知道人類并沒有給它很好的招待，但還是把人當(dāng)做朋友來看待。它認(rèn)為，人和自己一樣，都是勞動者，都充當(dāng)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角色。耕田時，牛在前人在后，牛拉著犁鏵，人掌握著犁把，犁尖才能往泥土里插。它認(rèn)為這絕對是一種合作的關(guān)系。牛把人的吆喝當(dāng)做一種歌唱，就像那村里人常吼的“爬山調(diào)”。它有些不解的只是人手里的那根替代鞭子的東西時不時對著它抽下來，雖然并不覺得有難以忍受的疼痛，有時就像撓癢癢，卻總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

盡管如此，它仍將一如既往地與人類一起勞作，它認(rèn)為人既然能做，它也能做。它拼命地往前拉犁的姿勢常常使我感動，那種犁鏵過后的泥土的翻滾，那種一往無前的精神狀態(tài)，總會讓我聯(lián)想起坐落在深圳的那尊墾荒牛。

我想，牛被人馴服，肯定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從電視里我曾了解過野牛的習(xí)性，那種咄咄逼人的野蠻，是一般人不敢接近的。看看現(xiàn)在鄉(xiāng)間的牛們那一副順從的樣子，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態(tài)度，那種連小孩子都能騎在背上的寬厚與親和，你就會嘆服人類改造世界的力量。具備如此雄健高大身軀的牛，比起兇狠的獅虎本當(dāng)有更大的威懾力，與人類相比更是不屑一顧。起伏的肌肉里，充滿力量的氣勢從每一根毛孔里迸發(fā)出來。還有那兩只彎曲得十分美麗的角，更把它打扮得完全像一個頂天立地的武士。我十分看重牛那一對彎曲的黑色的角。牛死了之后，它的頭顱和角常被人們用來作為裝飾品，掛在屋里的墻上，使房主人覺得家里有一種雄性之美。也有人將它做成號角，吹出來的聲音有一種十分厚重的悲壯。是的，我們常說的陽剛之美常常從牛的這對角上體現(xiàn)出來，被人類馴服的動物中，沒有哪種動物有如此令人肅然起敬的角，讓人覺得牛這種動物能夠與人為伍實在是人的光榮。

如果你認(rèn)真地注視牛的眼睛，定會被那雙眼睛所感動。那眼決不像虎的眼或狼的眼，虎狼的眼睛里放射著饑餓難耐的殺機(jī);也不像狗的眼，狗的眼睛里充滿著對人的依賴和奸詐;更不像豬的眼，豬的眼睛里一片愚蠢的渾濁;甚至也不像毛驢的眼，毛驢的眼睛里流露出來更多的是可憐。牛的眼睛很像馬的眼睛，純凈中永遠(yuǎn)埋著真誠，那是一種可信的堅定的真誠，就像是一個有執(zhí)著信仰的哲人，沒有絲毫的頹廢。不管是剛從田野里來還是從牛棚里來，從它的眼睛里，都看不出憂郁、找不到陰影。

但是，如果說人們可以利用牛的真誠而任加鞭撻，那就是大錯特錯了。牛的忠厚是對撫愛者而言，牛從人的眼睛里也能觀察到人對它愛的程度。如果人只是將它作為一個可任意凌辱的對象，我想牛也會做出它自己的選擇。且不說西班牙斗牛場上的牛，那被激怒的瘋狂不再考慮對人類的好感;我們南方那些平時溫順的牛，犟起來你也是毫無辦法的。我就聽說過這么一頭犟牛，也不知是不是牧牛者傷害了它，牛再也不聽那人的吆喝，徑直往山上跑，讓人抓不住趕不上。直走到山的絕壁旁邊，牧牛者心想：量你也沒處走了吧，難道你敢跳崖？他于是自信地逼上前去，揚(yáng)起手中的鞭子。就在他揚(yáng)鞭的那一瞬間，驚人的一幕發(fā)生了：牛突然毫不猶豫地一躍，跳下了幾丈深的深澗。這種壯士般的一躍，讓從來輕視它的人一陣驚愕。

我還在《文摘報》上讀到過這樣一個讓人玩味的故事：某日，在武漢一動物園里，表演區(qū)內(nèi)的三只非洲雄獅，竟被一頭水牛斗得潰不成軍。然而，水牛的大勝，竟使園內(nèi)的工作人員大為惱火。他們不甘心，于是又將牛攆到猛獸區(qū)。那里有二十多只獅子，足以將水牛撕成碎片，以此對獅子進(jìn)行野化訓(xùn)練。誰知水牛被送進(jìn)去以后，這些在動物園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獅子們，有的抱頭鼠竄，有的噤若寒蟬，有的成為縮頭烏龜，水牛橫沖直撞，所向披靡，大獲全勝。然而，事情的結(jié)局卻讓人大吃一驚，那頭英勇的水牛因為實在太勇猛，到了要傷及獅子的地步，最后反被動物園的工作人員請人用沖鋒槍活活打死，然后讓獅子們大搖大擺地撕碎……

這個故事讓我震驚。平時，在被人類所馴服的動物中，牛常常顯出一種優(yōu)越感。牛在田埂上行走時瀟灑的、勝似閑庭信步的神態(tài)，透露出無愧于人類的自信。那些個雞鴨羊豬之流，包括狗，在它面前均顯得萎縮不堪。牛走在自己剛剛耕作過的田間，就如同走在自己的家園。牛知道它和人的合作，已有幾千年的歷史。它以勞動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時候，同樣享受法律的保護(hù)。誰都知道，在農(nóng)村如果有人任意宰殺耕牛，就會受到法律的制裁。而豬們狗們是得不到這種保護(hù)的。然而牛萬萬想不到，在這個動物園里，它竟會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在一群受到人類寵愛的獅子面前，勝利者反成了可以任意宰殺的對象。

寂靜的鄉(xiāng)村深夜，當(dāng)人們熟睡時，你常會聽見從遠(yuǎn)處飄來的一聲長長的沉悶的牛嚎在曠野上回蕩，這是從牛棚里振蕩而出的。很少有人能真正弄懂為什么會發(fā)出這種聲音。有心人從這聲音中聽出了許多委屈，在想怎樣才能為牛擺脫那種實際已經(jīng)形成的奴隸狀態(tài)，脫離牛鞭下的陰影。但，這是不可能的。如果這樣，牛的處境將更加惡化：它的鮮紅的肉就懸掛在菜市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