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永敏《櫻孩失蹤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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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永敏《櫻孩失蹤記》

1

李回歸被打了。

李回歸被打的第二天下午,派出所一高一矮兩個女警察找到他和徐澳門在芙蓉街上租住的小屋。那一刻,午后的陽光射進來,把房間照得通明。照在地板上,反射著暖烘烘的金色光澤,就像屋里著了火。鋪著雪白床單的床上方,有一些細小的微塵在光柱里飛舞著。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就像櫻孩臨走時那樣。不,徐澳門感覺櫻孩還在,但李回歸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很實際,也很理性,他對徐澳門說,過去了的事情一定就是過去了,你再怎么樣事情也是過去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櫻孩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小屋,任徐澳門再有什么感覺都無濟于事。徐澳門所感覺到的,只不過是一種氣息而已。而李回歸所熟悉的是這個房間,就像他和徐澳門這兩年多來一直生活在這里一樣。

“你叫李回歸?”高個子女警察說。

“是,李回歸。”李回歸說。

“傷還沒好?”矮個子女警察說。

“差不多了,沒什么大問題。”李回歸說。

“沒問題就好。還有另外一件事,你得跟我們說實話。”矮個子女警察說。

“還有啥事,不是都已經(jīng)處理了嗎?”李回歸說。

“是處理了,但那是打架的事。”高個子女警察說。

“還有不打架的事?”徐澳門像是聽出了蹊蹺,從床上跳下來追著警察問。

“是,還有不打架的事,可能不單單與他,”高個子女警察指了指李回歸,“還有你,都有關(guān)系。”

“啥不打架的事?”李回歸說。

“跟我們?nèi)ヌ伺沙鏊桑岩磺卸颊f清楚。”矮個子女警察說。

“為什么要去派出所,在這里說不行嗎?”徐澳門說。

“不行,必須得去派出所!”高個子女警察說。

“什么時候?”李回歸說。

“現(xiàn)在!”矮個子女警察說。

“馬上!”高個子女警察說。

“她有病,怕見風(fēng),不能到外面走動。”李回歸指了指徐澳門,“這幾天頭一直撕裂般地疼,醫(yī)生說必須臥床休息。”

“現(xiàn)在看她不是沒什么事嗎?”高個子女警察望著徐澳門,“去派出所把事情說清楚了,可以馬上回來。”

“走吧,別再磨嘰了。”矮個子女警察說。

兩個女警察皮膚都挺黑,所以臉上的表情看著也就很嚴(yán)肅。對于警察的這種嚴(yán)肅,之前聊天的時候徐澳門曾經(jīng)對李回歸說過,看到這些人她就怕,有點老鼠見了貓的感覺。所以雖然她有個當(dāng)警察的表哥,大她五歲,人長得也很帥,但每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她都離他遠遠的。李回歸說你是不是犯過什么事,怎么就這么怕警察?徐澳門揮手打了李回歸一下,說你才犯過事呢,俺不是怕警察,是怕警察面部神經(jīng)麻痹的那種樣子。沒想到,怕什么來什么,如今面部神經(jīng)麻痹的女警察竟然找上了門。那一刻,李回歸望著兩個女警察,想到她們的膚色雖然有點黑,但臉蛋兒還是都挺好看的,如果像一些女人一樣每天化化妝,擦點粉,再換上一件飄逸的碎花連衣裙,不對,最好是一件紫色的旗袍,還是挺有女人味道的。這樣想的時候,李回歸的目光也就不住地在兩個女警察身上逡巡,樣子的有些癡妄,讓兩個女警察感覺很是不舒服。

“看什么?”高個子女警察說。

“沒看啥。”李回歸說。

“別猶豫了,跟我們走吧。”矮個子女警察說。

沒辦法,李回歸和徐澳門只好跟著兩名女警察走出他們在芙蓉街上租住的小屋。

關(guān)屋門的時候,李回歸和徐澳門都沒忘記又看了一眼照在地板上反射著暖烘烘金色光澤的暖陽和那些細小的在光柱里飛舞著的微塵。看微塵的時候,李回歸和徐澳門像是同時想到了一個事:兩個女警察是不是一個媽生的?她們的面部表情一直都很麻木,給人的感覺好像天生不會笑。徐澳門又偷偷瞅了一眼,發(fā)現(xiàn)高個子女警察漂亮些,矮個子女警察威嚴(yán)些,但威嚴(yán)和面部神經(jīng)麻痹是兩回事。因此,她寧愿兩個女警察很威嚴(yán)地對她問話,也不愿意看她們那種面部神經(jīng)麻痹的樣子。

2

其實,李回歸被打得很厲害,嘴出了血,眼睛烏黑,額頭上起了一個大疙瘩。

“誰打的?”李回歸一進家門,徐澳門見到他的樣子先是一驚,緊接著追問道。

“他們。”李回歸說。

“他們是誰?”

“不認(rèn)識。”

“不認(rèn)識人家就打你?”

“是,不認(rèn)識他們就打俺。”

“扯淡!哪有這樣的道理,不認(rèn)識就打人?”

“俺惹他們了,所以他們就打了俺。”

“你,你……咋又惹事?”

“俺就惹了這一個事,其他事沒惹過。”

“還沒惹?剛剛?cè)窍碌哪鞘乱呀?jīng)越來越大了,這又被人打,你,是個什么東西……”

徐澳門說完最后一句話,哇地哭出了聲。然后,她將門口的一個拖把拿起來,啪的一下沖著李回歸扔了過去,說你真是個十足的大混蛋,俺怎么就跟了你哩!

“俺也沒讓你跟俺,再說現(xiàn)在你也不是真跟俺,想不跟俺了隨時可以走人!”李回歸輕聲嘟囔著,但他的輕聲嘟囔不可能逃過徐澳門的耳朵,即便他的嘟囔如蒼蠅哼哼一般,徐澳門也聽得清清楚楚,因為耳朵靈活是徐澳門打小的本事。

“你說啥?”徐澳門說。

“俺沒說啥。”李回歸說。

“放屁!你說啥了,你說得還很不好聽!”徐澳門說。

李回歸自知嘟囔的幾句話有些扎耳朵,便慌慌地給徐澳門倒了一杯水端到跟前,說你喝杯水吧,別生氣,這個時間里生氣影響身體。緊接著,李回歸又將一個粉紅色的女式包呈到徐澳門面前,說讓你受罪了,買了一個包送給你。這樣一來,徐澳門的氣就像被扎了洞的自行車胎,立時癟了下來。這也是徐澳門的性格,聽不得別人半句好話,人家一說好話她立時就感激不盡,何況還有個漂亮的女式包送給她,便接過李回歸遞過來的不冷不熱喝著正好的那杯水,一仰脖子灌了下去。然后,拿著那個包翻來覆去地看著,喜歡得不得了,說這么好看的包,是你選的?李回歸說當(dāng)然是俺選的,俺不選還有誰選呢?徐澳門像是突然反應(yīng)過來,說不是把錢都花光了嗎,你哪來的錢買包啊?李回歸說這你別管,只要買就有錢。徐澳門一下子抱住了李回歸,先是在他腫脹著的臉上親了親,又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幾處腫脹著的地方,很心疼的樣子。

其實,李回歸是不經(jīng)意間被人打的,被人打后他有些后悔自己說了那句話,也有些后悔回了那個女人那句話。然而,一切已晚,世界上沒有后悔藥賣,發(fā)生了的事情再后悔也沒用。

那一天的晚些時候,李回歸鬼使神差去了一趟泉城路上的貴族購物。

要說李回歸還真有些鬼使神差,平時從不去貴族購物,用他的話說那不是人去的地方,隨便給女朋友買包衛(wèi)生巾都比外面商店里貴上四五倍,別說買其他東西了。因此,每一次走過貴族購物,他只是抬頭看一眼門口那幅大大的女人照片。對了,那幅女人照片還真是吸引人的眼球,他曾對朋友說,那女人笑笑地站在那里,你不看都不行,因為太性感,太勾人,挺挺的胸,長長的腿,白白的脖子,漂亮的媚眼,特別是那女人穿的比基尼,感覺下身能夠露出什么來,哪個男人會不喜歡看?不過也僅僅是看看女人照片而已,貴族購物里面再怎么也去不得。當(dāng)然,如果手里錢多得需要燒著玩,去一下也可以,比如那些土豪們,可咱從來都沒敢想過能去那地方燒錢玩!咱也不是土豪,下輩子怕是也沒那氣派。然而,這次李回歸忘了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還真就走進了貴族購物商場。

“也都是該著的事。”李回歸說。

后來,李回歸曾一次又一次地對朋友說,那些天就是感覺虧著了徐澳門,就想著為她買份禮物。這男人也真他媽的賤,做的時候根本無所謂,一旦把事情做成了或者做出后果了,又想著多么多么虧待了女人,要怎么怎么去彌補對女人的虧待。誰能想到,一彌補,這事情也就出來了。

“怎么是該著的事?”徐澳門說。

“去了那里就遇到了事,不去那里就遇不到事,不就是該著事嗎?”李回歸說。

“你為什么要去那里?”徐澳門說。

“想去給你買點東西!”李回歸說。

“俺不要東西,你去那里買什么?”徐澳門說。

“感覺挺委屈你的,所以想去給你買個包。”李回歸說。

“你呀你,還真就是該著的事,那里的包包多貴啊!”徐澳門說。

該著的事不能怪去貴族購物買包,應(yīng)該怪李回歸多嘴多舌。李回歸走進貴族購物一層時,迎面正好是個賣包的柜臺,一個個漂亮的女式包格外好看,就像當(dāng)初剛認(rèn)識徐澳門時那張漂亮迷人的臉,看上去很舒服,也很有情調(diào)。于是,李回歸指著一個紅色的包包問道:“這包多少錢?”女售貨員臉上沒什么表情,雖然長得漂亮,但李回歸感覺一點兒也沒徐澳門好看,徐澳門一說話臉上就帶笑,一笑起來就讓人感覺特別親,女售貨員只是淡淡地回了三個字:“五千八。”女售貨員淡淡地說出的三個字,打了李回歸一個大跟頭,他怎么也想不到就那么一個盛不了多少東西、至多能夠放個手機或放點女人私用品的小包,竟然要五千八,是不是賣東西的和買東西的人都瘋了?因此,李回歸隨口說了一句:“傻逼才買!”

李回歸說過之后,繼續(xù)在那個柜臺上看,他太想給徐澳門買件東西了,想來想去還是感覺買個好看的包合適。一來他手里沒多少錢,買其他的根本不可能;二來他知道徐澳門一直想要個包,拖來拖去自己一直沒給她買。他不是心疼錢,是因為手里一直很緊張,老爹老媽雖然曾經(jīng)很有錢,如今卻因為企業(yè)破產(chǎn)再也沒有錢了,所以對他也就很摳門,任他編了多少個理由也不給他錢,只說他已經(jīng)長大了,年滿十八歲就得獨立生活,不能再靠父母養(yǎng)著。沒辦法,每個月在制鞋廠打工掙的那點錢,只能省著用,而且還得交房租,還得吃飯,還得買生活用品……沒辦法,長這么大從沒對拮據(jù)二字有著如此深刻體會的他只好忍了再忍。沒想到,他和徐澳門又弄出那檔子事,更需要花錢,只能省了再省。

李回歸在賣包的柜臺前轉(zhuǎn)了半天,正想離開,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比剛才問的那個還要好看的包,便又問了一句:“這個多少錢?”女售貨員臉上依然沒有什么表情,回話依然淡淡的,不過這次的回話是把剛才的三個字變成了六個字,而且還伸出右手做了一個很好看的手勢:“兩個‘傻逼才買’!”李回歸一聽就煩了,說為什么要這樣說?女售貨員說為什么不能這樣說?李回歸說你為消費者提供服務(wù),得懂禮貌。女售貨員說“傻逼才買”也是消費者?李回歸本來不想急,一聽這話就急了,急了的他又罵了一句“傻逼”,女售貨員不干了,隨即喊了一聲,旁邊呼啦啦過來三個男人,二話不說就把李回歸給打了,其中一個人的巴掌很響亮,“啪”地一下親吻到李回歸的左臉上,緊接著又是雨點一般的拳頭親吻到他的額頭、眼睛和嘴角上,他的嘴角出了血,眼睛烏黑,額頭上起了一個大疙瘩。

沒辦法,就因為多說了那么一句話,李回歸被人家狠狠打了一頓。

3

李回歸沒有白白被人打。

雙方打得難分難解時,旁邊有人報了警,不一會兒警察就趕到了。警察是兩個人,女的,一高一矮,高的很瘦,矮的很胖,兩個女警察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時臉色都不怎么好看,一個比一個面部表情嚴(yán)肅。也許是因為嚴(yán)肅,兩個女警察沒了常見的那種女性柔美,而是一種女性的威嚴(yán)。

“咋回事?”高個子女警察問。

“說!咋回事?”矮個子女警察問。

兩個女警察一人問了一句,李回歸和那幾個人竟然都沒回答,旁邊的女售貨員卻說話了:“哦,沒什么事!”

“沒什么事怎么會報警?”高個子女警察說。

“沒什么事他嘴上怎么會出血?”矮個子女警察說。

“你、你,還有你,跟我們?nèi)ヅ沙鏊惶耍 备邆€子女警察說。

“不去……行嗎?”女售貨員說。

“是啊,不去行嗎?”李回歸說。

“不行!必須去!抓緊!”矮個子女警察用了三個命令詞,感覺她們更威嚴(yán)了。

李回歸和那幾個人以及女售貨員都去了派出所,被女警察狠狠訓(xùn)了一頓。然后,高個子女警察說:“知道你們干了什么嗎?”女售貨員說:“打架。”矮個子女警察立馬訓(xùn)斥道:“沒問你,問他們!”李回歸說:“打架。”三個男人也分別回答:“是啊,俺們打架了。”高個子女警察說:“都多大的人了,為一點小事打架,打出人命咋辦?”三個男人的其中一個說:“不會,就這樣打,怎么會打出人命?”高個子女警察一聽火了:“這樣打就打不出人命?看看他的嘴,都流血了!再看看他的眼睛,烏黑一片,如果這樣打你的臉行嗎?”那個說話的男人不再吱聲,眼睛慌慌地看著兩個女警察。之后,高個子女警察又指著女售貨員說:“你就這本事?為兩句話約好幾個人來打架,是不是想弄點事出來震動一下?”矮個子女警察也說:“看你很清純的一個姑娘,咋會干出這種事?”

女售貨員知道再爭辯下去也沒什么好果子吃,便誠懇地認(rèn)了錯,說:“是俺錯了,能不能對他進行一點補償?”高個子女警察說:“咋補償?”女售貨員說:“賠他醫(yī)療費唄。”其他幾個男人見女售貨員這樣說,也都點了點頭:“是啊,俺們不對,醫(yī)療費俺們?nèi)齻€人平均分?jǐn)偂!卑珎€子女警察臉上好像沒了原來的威嚴(yán),說:“就這本事?打架的時候不是很英勇嗎,這會兒咋都 了呢?”

李回歸和女售貨員及那幾個男人都沒再說話,都低著頭任由兩個女警察訓(xùn)斥著。后來,就達成了一項賠償協(xié)議:女售貨員和那三個男人賠償李回歸一千元錢,作為被打的醫(yī)療費用。當(dāng)然,一千元里也包括了精神賠償費。當(dāng)時,李回歸沒接那錢,只說了一句話:“算了,不用賠。”高個子女警察一聽又怒了:“你很有錢,還是很有臉?被人家打成這樣,還說算了?”矮個子女警察也怒了:“咋不識抬舉,還想找打是不是?”

最后,李回歸認(rèn)了賠償,他和女售貨員以及那三個男人在一份協(xié)議上簽了字。然后,他們相互握了一下手,算是言和了。高個子女警察說:“年輕人,不要火氣這么大,任何事都沒啥了不起,相互尊重一下一切都會過去,否則你們吃虧的時候還在后頭。”

他們剛要走出派出所,矮個子女警察突然沖女售貨員擺了擺手:“剛剛認(rèn)出來,昨天抱個孩子來的是你吧?”女售貨員說:“是。”矮個子女警察也說:“昨天是做好事,今天怎么就成打架了?”女售貨員笑笑:“誰沒個做錯事的時候,您老人家原諒吧。”矮個子女警察也笑笑:“關(guān)鍵是得記住教訓(xùn),否則會惹出大事。對了,那孩子的家長有線索了嗎?”女售貨員說:“還沒有,估計是把孩子扔了,根本不可能有消息。”矮個子女警察說:“我們也在尋找,實在找不到的話再說,遺棄嬰兒是要治罪的!”女售貨員說:“這樣的父母該槍斃!”

走出派出所,李回歸聽到其中一個男人問女售貨員:“什么孩子的事?”女售貨員說:“昨兒一早去大明湖晨練,在臺子上發(fā)現(xiàn)一個女嬰,像是被父母遺棄的,等了半天也沒人來要,就抱著送到了派出所。”那男人說:“咋不自己養(yǎng)著?”女售貨員說:“你養(yǎng)?”那男人說:“你養(yǎng)。”女售貨員說:“滾!俺無緣無故養(yǎng)一女嬰,還不被別人笑話死!”那男人笑笑:“哎喲,你還怕笑話?”女售貨員怒了,從地上拾起一塊磚頭扔過去:“狗日的胖子,找打不是?”被稱為“狗日的胖子”的男人再笑笑:“怕了怕了,姑奶奶可真夠厲害,隨時對俺發(fā)起攻擊!”女售貨員瞪了瞪眼:“積點口德吧,否則閹了你!”“狗日的胖子”伸了伸舌頭,跑走了。

要說這李回歸也很爺們兒,與女售貨員和那三個男人分手時還道了一聲好,說不打不相識,今后大家是朋友,多關(guān)照。女售貨員和“狗日的胖子”們也笑笑,說是哩,有這么一次事大家就是哥們兒了,改天聚聚,有事相互照應(yīng)。

李回歸挨打的事情雖然得到了圓滿解決,但他依然感覺不是滋味,好好一個大男人,突然讓人家打了個鼻青臉腫,心里不窩火也不可能。雖然收到一千元的醫(yī)療賠償,可李回歸拿著那一千元感覺有千斤重。

李回歸畢竟是個很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也很會調(diào)節(jié)情緒的人,一會兒的工夫,心里就平和了,他便拿著一千元去買了一個包。當(dāng)然,李回歸沒再去貴族購物,而是去了一家小店,選來選去,選了一個好看的粉色女式包,買了。走出那家小店,李回歸看到一條小狗在路旁的花池邊嗅來嗅去,小東西全身淺棕,行走起來像一個滾動的毛球,如果不是挨過打的緣故,他真想去逗逗它,他知道怎么逗小狗,他也知道老爹沒破產(chǎn)的時候曾經(jīng)特別喜歡養(yǎng)狗,每次回家都會聽到老爹給他講狗經(jīng)。老爹說狗通人性,你對它好,它對你好,所以什么時候也不能虧待了狗。每每聽到這樣的話,李回歸都會在心里悄悄地罵,咋不想想你對兒子好,兒子也會對你好?難道兒子還不如一條狗?你不虧待兒子,將來你老了兒子也不會虧待你,在一條狗身上如此用勁,圖啥呢?

小東西四處嗅了一陣,停下來,烏溜溜的眼睛毫不躲閃地望著李回歸。手里提著那個粉色女式小包的李回歸一不小心跌了一下腳,小東西嚇得渾身一顫,可一雙眼睛還是透過長長的毛發(fā)執(zhí)著地盯著他。

好像是一條泰迪犬,老爹曾經(jīng)養(yǎng)的那條狗也是這種。老爹養(yǎng)狗很專業(yè),吃的穿的用的,比人家養(yǎng)小孩的還嚴(yán)格,還說人對狗的感情最純粹,沒有目的,沒有功利心,不像養(yǎng)小孩,既要站得高,又要看得遠,太沉重。只是,這些年老爹再也不養(yǎng)狗了,因為企業(yè)破產(chǎn)后老爹養(yǎng)自己都很困難了。

小泰迪一聲不吭,定定地看著李回歸。李回歸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小泰迪以為有東西要給它吃,立即上前走了幾步,但李回歸的手遲遲沒有掏出來,他身上不可能帶著吃的東西。那一刻,李回歸很歉疚,可他想了想,又不知道如何對一條狗表達自己的歉意。

一個女人走了過來,李回歸以為是狗的主人,但那女人眼皮也沒抬就走了過去,直到她走遠了,李回歸才突然醒悟過來,小狗很可能沒有主人,也許是一只流浪狗,很可能正在餓肚子,可他剛剛挨了打,也顧不上一條挨餓的狗,他心里想著的是徐澳門,是他扔掉的櫻孩。因此,他再看那條小狗的時候心里突然難受起來,然后喃喃自語著,狗啊,俺還不如你呢,看你多自由,俺怎么就受著一個女人和一個櫻孩的折磨呢?當(dāng)然,這樣的想法也僅僅是瞬間的事,一會兒他就想著徐澳門看到粉色女式小包,一定會高興地跳起來抱住他,再在他臉上瘋狂地親上一陣,讓他再一次有那種暈暈的感覺。

剛才在那家小店選包的時候,李回歸又一次聽到有人在議論大明湖女嬰的事。是賣包的女老板和她的一個女店員。女老板一邊幫著李回歸選包,一邊和正在記賬的女店員閑聊天。女老板說,惠兒,大明湖那里發(fā)現(xiàn)一個女嬰知道嗎?叫惠兒的女店員說不知道,啥時候的事?女老板說昨兒早上,好多人都看到了,后來被一女孩抱著送去派出所了。惠兒說那孩子不是有毛病被人亂扔的吧?女老板說不像,那孩子看著挺好的,哭起來也有勁,就是哭個不停,估計是沒有奶吃餓的。惠兒說好可憐,父母咋這么狠心,把孩子扔了呢?女老板說可能因為她是個女孩兒,父母想要個男孩兒,就把她給扔了。也可能是年輕男女未婚生子,沒法養(yǎng),無奈之中把她扔了,反正有各種可能吧。叫惠兒的店員好半天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惠兒突然抬起頭來,說金姐,俺能不能收養(yǎng)那個孩子?被稱作金姐的女老板顯出驚訝的表情,說你想收養(yǎng)那女嬰?惠兒說是呀,你也知道,俺們都結(jié)婚六年了,到現(xiàn)在也沒個孩子,光中藥他都吃過幾百副了,想想還不如收養(yǎng)一個好呢。女老板又是一驚,抬頭望望惠兒,他不行?惠兒說不是不行,死精比較多,都怪他那化工廠化驗室的工作,說是對生育有影響。女老板說換一份工作,為什么非要在那里干下去?惠兒說如今換工作太難,不是工資低就是活兒不好,畢竟他在廠里已經(jīng)待了十幾年。女老板說也是,那就好好治療一下,一般能治好。惠兒說一直在吃中藥,可一點效果也沒有,還真不如抱養(yǎng)一個省事。女老板嘆出一口氣,說回家好好商量一下,如果他同意,就去派出所找人問問需要什么手續(xù)。惠兒點點頭,突然發(fā)現(xiàn)旁邊還站著李回歸,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只顧記賬,再也沒吭聲。又過了一會兒,女老板突然又對惠兒說,派出所接到這樣的孩子,會不會也嫌麻煩?如果有人認(rèn)領(lǐng),他們能讓抱走嗎?惠兒抬起頭說不知道,起碼人家得弄清楚是咋回事吧!女老板點點頭,說是啊,畢竟是一條生命哩,到什么時候都得尊重生命。

還沒回到芙蓉街上租住的小屋,還沒嘗到徐澳門瘋狂的親吻,李回歸就感覺頭有些發(fā)暈了,他扶住旁邊的墻靜了一會兒,又靜了一會兒,抬頭望了望四周。芙蓉街上一切如常,各種小販的叫賣聲不時傳來,有男的在喊,也有女的在喊,男的喊聲粗獷,女的喊聲尖利。李回歸往常對這種叫賣聲很感興趣,常常會跑到跟前看看小販們到底是賣的啥。每每看著小販們一邊收錢賣著肉串或者各種油炸糕或者各種海味小吃,一邊繼續(xù)大聲叫賣的情景,他都會對徐澳門感嘆,看看人家,怕是光炸肉串一天也得掙幾千呢!徐澳門說你眼熱?那也來這里干啊!李回歸說咱不是制鞋廠里的員工嗎,好像比來干這個要好聽些吧?徐澳門說好聽能當(dāng)飯吃?好聽你有錢拿?能掙錢的活計就是好活計,不能掙錢光顧個破面子就得被餓死。李回歸嘆出一口氣,說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可事不是這么個事呢!徐澳門說那是什么事?死要面子活受罪,就等著受窮吧!李回歸說狗有狗道兒,貓有貓道兒,咱的道兒就是老老實實地給人家打工,在芙蓉街上烤肉串也得有手藝呢,還得有經(jīng)營頭腦,好像這些咱都不行,只能好好打工了,掙多少算多少,認(rèn)命吧!徐澳門說你就知道認(rèn)命,這命你要認(rèn)了,怕是一輩子也抬不起頭呢。

這會兒李回歸對這樣的叫賣聲再也沒了興趣,因為他頭暈,而且頭暈得很厲害。無奈,只能踉踉蹌蹌地往回走。走一會兒,他扶一下旁邊的墻,否則就感覺要摔倒。從那家賣包的小店到芙蓉街上租住的小屋不會超過三百米,他卻走了半個多小時。好不容易走進小屋,他撲通一下就趴到了床上,把徐澳門嚇了一大跳,急忙問他怎么了?李回歸擺擺手,又?jǐn)[擺手,喘著粗氣說沒事,沒事哩。徐澳門說沒事你咋這樣?李回歸說這樣也沒事。徐澳門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他把頭一下扭到另一邊,說不用摸,我說沒事就沒事!

4

李回歸還是沒憋住,他把關(guān)于櫻孩事件的反響告訴了徐澳門。李回歸本來不想說,反正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他不想再和徐澳門翻騰這個事,但他沒想到,在派出所和在那家賣包的小店里,竟然都聽到了人家在說櫻孩的事。他斷定那些人說的一定是櫻孩,在大明湖里不可能有另一個櫻孩被人家說來說去。

一開始,當(dāng)李回歸聽到徐澳門說櫻孩的事時,還極力裝著沒事人一樣,想把心態(tài)放平和一些,再平和一些,反正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不再翻騰這事他和徐澳門心里都平靜。然而,徐澳門總是和他提起櫻孩,而且把櫻孩扔了的第一天下午,徐澳門就偷偷跑到大明湖那里去看過,她發(fā)現(xiàn)櫻孩已經(jīng)沒有了。第二天上午,她又去了一次,還是沒發(fā)現(xiàn)櫻孩,她對李回歸說櫻孩失蹤了,櫻孩失蹤到哪里去了呢?李回歸說你管那個干嗎,咱們一開始不是就想讓櫻孩失蹤嗎。看那樣子,徐澳門一時半會兒忘不下櫻孩,可最初說把櫻孩丟掉還是徐澳門的主意。孩子生下后,徐澳門傻了一樣,望著滿臉皺褶滿身通紅的櫻孩,不知道如何是好,就說是不是應(yīng)該把她扔掉?李回歸說為什么?徐澳門說有這么一個孩子,咱們怎么辦?李回歸也說,是啊,咱們怎么辦呢?面對櫻孩,李回歸也的確不知道如何是好,想想他們只知道生下一個孩子,可為什么要生下這個孩子,有了這個孩子意味著什么,好像全然不知。

還好,徐澳門隨口給孩子起了一個名兒,徐澳門說,這櫻孩好小,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李回歸說,孩子生下后都像櫻孩這么大吧?你看,櫻孩的眼睛還沒睜開,櫻孩的嘴上也起了這么多泡,應(yīng)該怎么辦呢?徐澳門也沒主意,說是啊,應(yīng)該怎么辦呢?因此,孩子就這樣被他們叫成了櫻孩。望著櫻孩,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李回歸像是突然反應(yīng)過來,說你得給櫻孩喂奶哩,她得吃你的奶才能慢慢長大。于是,徐澳門慌慌地將奶頭塞進了櫻孩嘴里,看著櫻孩奮力地吃奶。但她的奶水還沒下來,櫻孩吃了半天也吃不著奶,櫻孩便哭了起來,一會兒大聲哭,一會兒小聲哭,直哭得李回歸和徐澳門抓耳撓腮,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喂奶粉吧,那醫(yī)生一直給她喂奶粉呢。”徐澳門支使著李回歸給櫻孩沖奶粉,又支使著李回歸將奶瓶慢慢往櫻孩嘴里塞。李回歸很笨拙,手里拿著的奶瓶像是有千斤重,奶嘴根本都塞不進櫻孩嘴里去。

“你呀,真笨!”徐澳門一把奪過奶瓶,終于給櫻孩喂了奶。

櫻孩不哭了,李回歸卻流下了眼淚。望著李回歸在流淚,徐澳門受不了啦,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而且哭聲越來越大,以至于嚇得櫻孩含著奶嘴,睜開了原本一直沒有睜開的眼睛。于是,徐澳門突然不哭了,她望著睜開眼睛吃奶的櫻孩,說她醒了,在看俺,也在看你。而李回歸根本不看櫻孩,也不看徐澳門,依然在那里淚流滿面,以至于哭到后來他極度傷心,一記重拳打在桌子上,嘩啦一聲,旁邊的一面鏡子在桌子上跳了兩下掉到地上,碎成一地閃亮的銀花。

之前,在那家婦幼門診生櫻孩時,女醫(yī)生問他們準(zhǔn)備了什么?李回歸說什么也沒準(zhǔn)備。女醫(yī)生說就你們兩個?李回歸說就俺們兩個。女醫(yī)生說你們的父母呢?你們這么年輕,怎么懂得照應(yīng)孩子?李回歸沒再說話,徐澳門也沒再說話,但他們就在那家婦幼門診把孩子生了下來。好在女醫(yī)生很不錯,是個很善良的人,不僅幫著他們接了生,還將一個箱子送給了他們,箱子里有孩子需要的幾件大小被褥,還有奶瓶和奶嘴。然后,女醫(yī)生告訴他們?nèi)ベI些尿不濕,孩子得一直用到兩歲多。最后結(jié)賬時,李回歸發(fā)現(xiàn)箱子里的所有東西都給算了錢,走出那家門診,李回歸回頭沖女醫(yī)生嘟囔了一句:“以為是學(xué)雷鋒呢,結(jié)果還是做生意哩。”

女醫(yī)生很熱情地將他們送出門,聽到李回歸的嘟囔,女醫(yī)生問他在說啥?李回歸說啥也沒說,只想著今后再也不會來你們這門診了。女醫(yī)生說為啥?李回歸說不為啥,就是再也不想生孩子了,生孩子是件多么麻煩的事啊!女醫(yī)生說小伙子,話可不能這么說,任何人都有一份責(zé)任,生孩子本身就是一種責(zé)任,如果都像你所說,再也不生孩子了,那人類還將怎樣傳承?李回歸說不傳承就是了,為什么要傳承呢?女醫(yī)生苦澀地笑著搖了搖頭,說看來你都不想當(dāng)?shù)±罨貧w說是啊,俺根本都不想當(dāng)?shù)?dāng)?shù)惺裁匆馑迹€得操心!女醫(yī)生無奈了,她知道關(guān)于這個問題和李回歸這種人根本講不通,干脆再一次苦澀地笑笑,又搖了搖頭,什么也不再說了。

孩子要生的時候,李回歸鐵了心要去一家大醫(yī)院的。他對徐澳門說,生孩子弄不好會死人哩,咱可不能在這小屋里干冒險的事,還是去醫(yī)院里保險些。但徐澳門說出了兩個字,突然就打了李回歸一個大跟頭。“錢呢?”徐澳門說,“沒錢怎么去醫(yī)院?”李回歸憋得滿臉通紅,他手里的確沒有多少錢了,把身上的包包和放在家里的包包里里外外翻了個底朝天,又讓徐澳門給他湊了湊,也只不過湊到一千八百二十五塊錢。

“這點錢還想到醫(yī)院里生孩子?”徐澳門說,“別到時候人家一要錢,把俺扔在那里你跑了。”李回歸沒再說話,他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半個多小時后又回來了。

“還是去醫(yī)院里生吧,咱有錢。”李回歸手里拿著一摞紅紅的票子,“看到了嗎?咱有錢,有錢就能到醫(yī)院里生孩子。”徐澳門一驚:“咱不就剩一千多塊錢了嗎?這些錢是從哪兒弄來的?找誰借的?”那一會兒的李回歸突然豪邁起來,將那一摞錢朝徐澳門顯擺了一下,“錢是咱們自己的,根本都沒找任何人去借。”徐澳門依然吃驚著:“我不信!你要有這么多錢,怕是早領(lǐng)俺去恒隆廣場吃大餐了。”李回歸一聽笑了,徐澳門望著他的笑模樣,依然很吃驚的樣子。

李回歸手里紅紅的票子也沒多少,就兩千多一點。他在手里拿著向徐澳門顯擺的時候,看上去像是有很多錢。但徐澳門清楚他們兩個人的家底,哪里弄來這么多的錢呢?徐澳門一直追問著,李回歸朝她眨了眨眼,說錢從哪里來的你別管,反正俺得讓你到大醫(yī)院里把孩子生下來,絕對不能在小屋里做冒險的事。

“說吧。”高個子女警察指了指靠墻的一個凳子,“到底是咋回事?”

“什么咋回事?”李回歸有些蒙,“警察阿姨,你想問俺啥?”

“別裝蒜!問啥你自己應(yīng)該知道!”高個子女警察臉上表情很嚴(yán)肅,嚴(yán)肅得令李回歸有些怕,眼睛都不敢直視她,“你女朋友都說了,你還不說?”

“說什么?”李回歸苦澀地笑笑,“俺女朋友說了什么,你能不能告訴俺?”

“你咋如此扯淡!”高個子女警察爆了粗口,這讓李回歸挺納悶,就想這女警察也會說粗話啊?看來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自己的特點,當(dāng)警察不爆粗口也不行,要不誰怕她?

“說吧!聽到了嗎?”李回歸正想著,高個子女警察又說話了,口氣異常嚴(yán)厲,嚇得李回歸打了一個哆嗦。

“聽到了,說什么?”李回歸說。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高個子女警察說。

“真不懂!真的!”李回歸說著,眼睛直直地望著高個子女警察。突然,李回歸發(fā)現(xiàn)女警察像是描了眼眉,還抹了淡淡的口紅,仔細審視,也不是光嚴(yán)肅,還有幾分漂亮。于是,他納悶了,有幾分漂亮的女警察也會說粗話?唉,行業(yè)特點,徐澳門這樣柔弱的女孩干上警察說不定也會爆粗話,平時她都經(jīng)常把下半身的一些話扔給自己呢。

一進派出所的門,矮個子女警察就示意李回歸和徐澳門兩個人分開走。李回歸由高個子女警察領(lǐng)著,進了一間不大的小屋。小屋也就八九平方米,邊上一排桌子,中間一個凳子,高個子女警察示意李回歸坐在中間的凳子上,自己則坐在了那排桌子前。雖然是第一次進到派出所,李回歸馬上明白這地方是審訊室,讓他坐在中間的凳子上也就是讓他接受審訊。他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高個子女警察依然很威嚴(yán),就有點不太敢說話了。好在他不需要說話,只等著高個子女警察問他回答就是了,高個子女警察不問,他嘴都不需要張一張。

“警察阿姨,俺咋了?”李回歸一向嘴很甜,這會兒還是沒忍住,突然就喊上了警察阿姨,使得高個子女警察一驚,抬頭望了望他,沒說話。

“阿姨,俺咋了?”李回歸把警察兩個字去掉了,很親熱地直接喊了阿姨,外人聽起來感覺他們就是一家人。但高個子女警察都沒再拿眼睛望他,只是把一個審訊記錄本子翻開,像是要記錄的樣子。

“阿姨,阿姨……”

“阿姨,俺咋了……”

一向嘴很甜的李回歸這時候?qū)χ邆€子女警察嘴更甜了,他不停地喊阿姨,還笑模笑樣地想往人家跟前湊。

“別動!”高個子女警察吼了一聲,李回歸真的不動了,嘴也不敢再甜了,就那么靜靜地等著人家問他。但那一會兒,高個子女警察什么也沒問,像是有意在熬李回歸,知道他根本沒定力,不需要說話的時候他照樣會自己先說話。一般來說,有過案底或者做了什么壞事的人,進到派出所被這么一熬,也就自己先沉不住氣了。這一會兒的李回歸正是如此,他還真盼著高個子女警察快些問話,問得越多越好,可就一句“說吧”,他還真不知道應(yīng)該先給女警察說什么,只能先賣弄一下自己的小甜嘴。

當(dāng)初徐澳門喜歡上李回歸,正是因為他的這張小甜嘴。第一次見面是在制鞋廠集體宿舍的一排水管前,徐澳門剛剛洗好幾件衣服,正端著臉盆往外走,一下子和剛剛打完球過來洗臉的李回歸撞了個滿懷,臉盆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剛洗好的衣服也散落一地。徐澳門正想發(fā)火,李回歸馬上笑著叫了一聲姐姐,說姐姐,對不起,要不俺幫姐姐再把衣服洗一遍,或者再買件新的賠給姐姐,行嗎?徐澳門見他笑模笑樣,還甜甜地喊自己姐姐,就說:“都叫俺姐姐了,誰還好意思讓你賠?”李回歸說:“該叫姐姐就叫姐姐,該賠衣服就賠衣服,這可是兩碼事哩。”徐澳門沖他笑笑說:“沒什么事,不就是把衣服掉在地上了嗎,再重新用水沖一下就是了。”李回歸馬上把地上的衣服撿起來,說:“那俺給你洗,洗不干凈再重新洗,洗到你滿意為止。”這樣一來,徐澳門的火也就沒了。之后,他們竟然好上了,而且很快好成如膠似漆的樣子,同宿舍的工友們看到李回歸經(jīng)常牽著徐澳門的手逛大街,說這么快就把妞泡到手了?李回歸說瞎嚷嚷什么,那是俺姐。再之后,工友就見李回歸天天買了好吃的送給他姐,便開玩笑說你媽是不是先生了你,再生的你姐?怎么看著你姐比你小好多呢?李回歸聽后憤憤地罵道,知道個屁!這叫“招兒”,懂嗎?

“喊多少阿姨也沒用,把問題講清楚了才是硬道理。”高個子女警察說。

“讓俺講什么?”李回歸說。

“講你知道的事,講關(guān)于那個孩子。”高個子女警察說。

“孩子,什么孩子?”李回歸說。

“不說是吧?那好,按照嬰兒遺棄罪,給你辦手續(xù)!”

“別,別……”

“那快說!”

李回歸實實在在地蒙了,他不清楚,警察怎么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弄清楚了他和徐澳門扔孩子的事。于是,他的嘴再也甜不起來了,他把頭低了下來,心里感覺很難受,滿臉漲得通紅……

“是啊,怎么就弄出一個孩子,還把孩子給扔了呢?”李回歸在心里責(zé)怪著自己,嘴上差一點說出來,“這事是不是真有罪?”

5

李回歸和徐澳門,說起來都還太年輕。李回歸22歲,徐澳門剛滿20歲,某種程度上他們還是兩個孩子,還不怎么知道男女之間到底是咋回事。然而,他們已經(jīng)在芙蓉街上租房同居了兩年多。剛來芙蓉街租房時,李回歸和徐澳門也不過才認(rèn)識了五個月。那時候,他們在一家制鞋廠里打工,李回歸負責(zé)修理制鞋廠的機器,是修理工,用他的話說屬于機械與工程專業(yè);徐澳門是縫紉工,負責(zé)鞋頭和鞋邊的拼縫,李回歸將她的工作概括為設(shè)計與拼接專業(yè)。對此,徐澳門提出過質(zhì)疑,說,就一個制鞋廠的打工仔,還要歸屬于某個專業(yè)呢!李回歸說當(dāng)然得歸屬于某個專業(yè)啊,這樣對外人說起來多體面啊!徐澳門說狗屁!兩個打工仔,混了上頓沒下頓,一天到晚肚子都填不飽,還專業(yè)呢!

李回歸和徐澳門不經(jīng)意間認(rèn)識了。之后,他們的一切好像都是不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使得他們把自己推到了某個漩渦里,被淹得喘不上氣來了,可他們卻十分醉心于這樣的生活。

“長這么俊的俺,那會兒怎么就認(rèn)識了你?”徐澳門說。

“再怎么俺也是曾經(jīng)董事長的小公子,模樣很帥,咋就認(rèn)識了你呢?”李回歸說。

“我呸——”徐澳門做了一個吐痰的動作。

“我呸——”李回歸也做了一個吐痰的動作。

“再說,再說……”徐澳門一下扭住李回歸的耳朵。

“輕點,輕點……”李回歸疼得齜牙咧嘴。

兩個人租住在芙蓉街上的小屋里,沉溺于那種瘋狂的生活,以至于后來都把制鞋廠的工作丟了,好長時間都沒再去找事做。那些日子,他們太沉醉于兩個人醉生夢死的生活,天天不是遲到就是早退,盡管李回歸什么時候見到廠長都是甜言蜜語,可廠長根本不吃這一套,一下子把他們倆同時辭掉了。后來,他們的生活越來越艱難了,在快撐不下去的時候,李回歸才又跑到一家私營機械廠參加招聘,成了一個車床工。車床工不僅需要技術(shù),還是一個力氣活,干了不到一個月,實習(xí)期還沒結(jié)束,他就受不了啦,天天對著徐澳門喊累啊累,徐澳門心軟,見他每次回到小屋都是愁眉不展,就說要不別去干了?于是,李回歸就又不干了,機械廠帶他的師傅打電話勸他回去,說你年輕輕的,剛剛掌握了車床的實際操作,怎么就不干了呢?要知道,車床這門技術(shù)掌握好了可是你一輩子的飯碗哩。李回歸說掙不了幾個錢,回去干啥?師傅氣得一下把電話掛了,再也沒理他。而徐澳門跑到一家服裝銷售店應(yīng)聘店員,人家問她有沒有資源?她說什么叫資源?人家再問做銷售有什么打算?她說沒打算,就想掙錢過日子。結(jié)果無功而返,兩個人就這么一天一天地坐吃山空。

李回歸和徐澳門坐吃山空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xí)慣。與一般年輕人相比,他們曾經(jīng)有過不一般的家境。李回歸老家在魯西北的齊河縣,徐澳門老家在魯西南的濟寧市。說來巧合,他們的父親都是民營企業(yè)主。李回歸的父親曾是一家模具公司的董事長,后來企業(yè)破產(chǎn)了,董事長的職務(wù)也就丟了,家里拉下一腚饑荒。而徐澳門的父親,是一家私人定制旗袍店的總經(jīng)理。用李回歸的話說,徐澳門有志氣,老爹是老板,老爹的企業(yè)沒破產(chǎn),可她卻不愿依附在老爹的錢柜子上,非要發(fā)奮自己闖蕩出一片天。徐澳門卻說自己沒那么勵志,是因為老媽病逝后老爹找了個小老婆,她怎么看都不順眼,只好跑出來混日子。既然有過這樣的家境,兩個人也就養(yǎng)成了花錢大手大腳的習(xí)慣,而且經(jīng)常沉浸在各種各樣的朋友聚會場合。但他們都沒能讀好書,用李回歸的話說,當(dāng)初連考大學(xué)的心思都沒有過,初中畢業(yè)就忙著闖江湖了。好在父母要求還算嚴(yán)格,剛跑出來打工那陣,李回歸的老爹要求他對父母要盡責(zé)任,掙了錢每月給家里上交五百塊,剩下的才由他自己支配。徐澳門雖然和李回歸不一樣,老爹每月往她銀行卡上打一千元,她自己掙得錢歸自己。與李回歸好上后,在芙蓉街上租了房子,兩個人的生活開銷也越來越大,被鞋廠辭退后沒了收入,老爹每月給的一千元也有點杯水車薪的味道了。于是,兩個人都開始罵老爹。

李回歸說俺老爹是個大廢物,好端端一個企業(yè)他能耐得干破產(chǎn)了!徐澳門說你老爹的企業(yè)不破產(chǎn),怕是你也不會出來闖江湖。李回歸這話說得沒錯,每天家里討債的一大堆,想想再也不愿意進家門。李回歸還為此挨過父親一頓臭揍。那是一個周末,他回了一趟家,望著一堆罵罵咧咧的討債人,望著臉上掛滿淚水的老媽,他氣都不打一處來,便對老爹說,你那能耐呢?咋讓俺媽跟著你受這罪?被討債人罵暈了頭的父親拾起根棍子就朝他抽了過來,他頭一歪,棍子抽在右肩上,前前后后疼了一個月。臨跑出家門的那一刻,他恨恨地在心里罵了父親一千遍,說將來自己掙了大錢,再重新把模具公司干起來,給老爹安排個看門的角色,每月給他二百塊,看這老家伙咋生活!

徐澳門罵老爹罵得有些損,她說老爹最迷狐貍精,將來自己掙了大錢,豁出去給老家伙娶上八個狐貍精,不把他累死才怪呢!然而,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如今的他們不僅沒掙來大錢,有時甚至連吃飯都成問題。當(dāng)然,他們罵老爹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的老爹都發(fā)過話,不許他們私自在外面找對象,找對象必須經(jīng)過老爹同意,否則找上什么樣的對象也不認(rèn)可,更不許把私自找的對象帶回家。一次,李回歸又一次挑釁了老爹一把,說如果在外面找個自己喜歡的對象,又生了孩子,能不能一起帶回來?那可是你的孫子孫女啊,你能不認(rèn)?沒想到,這次脾氣暴躁的老爹不僅是用棍子抽他了,而是喊來兩個人,用繩子將他捆綁在院子里的一棵棗樹上,說你敢私自在外面找對象,還敢私自生孩子?李回歸說敢,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不犯法,怕什么?結(jié)果他的話沒說完,父親一個巴掌打過來,他的嘴巴出了血。那次之后,李回歸再也沒回過家,他說想起老爹的那一巴掌和捆綁他的那根繩子,他的心里就流血。

徐澳門聽著李回歸的故事,也想起了她老爹發(fā)過的話,說你雖然沒讀大學(xué),但你永遠是咱們老徐家的金枝玉葉,所以成家立業(yè)的事都得老爹說了算。咱們這地兒離孔老夫子最近,孔老夫子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老爹有錢,你只要聽話,老爹會給你成一個體體面面的家……

一個秋日的下午,李回歸和徐澳門坐在制鞋廠對面的一座小山上,望著飄動的白云,吹著溫暖的秋風(fēng),感覺十分愜意。他們相互望了一眼,輕聲哼唱起了林志炫的《單身情歌》:“抓不住愛情的我,總是眼睜睜看它溜走;世界上幸福的人到處有,為何不能算我一個……”他們都喜歡林志炫,對林志炫的歌曲迷得不得了,經(jīng)常相約著去歌廳,翻來覆去地唱林志炫的歌。因此,哼唱完了《單身情歌》,他們又唱《相愛的最后一天》,里面的歌詞同樣很傷感:“曾經(jīng)相愛的每一天一切都太美,曾經(jīng)相愛的每一天一切都永遠,在相愛的最后一天,我關(guān)不住眼里對你的依戀……”這樣唱著唱著,他們也不知不覺地傷感起來,以至于兩個人淚流滿面緊緊擁抱在一起,瘋狂地親吻著,一直親吻到氣喘吁吁。徐澳門抬起頭來,又看了一眼天上的白云,說哪一天俺也像這白云一樣會隨風(fēng)飄走。李回歸聽著徐澳門的話,也抬頭望了望飄動的白云,說你是白云,俺是藍天,永遠把你攬在懷里。徐澳門一聽笑了,說還挺有詩意,是不是想當(dāng)詩人?李回歸說詩人算個屁,制鞋廠修理車間有個詩社,五六個打工的狗屁詩人吃了上頓沒下頓,卻還忙著湊錢出詩集、辦詩刊,那詩社社長還為此跑到附近村子里利用晚上時間給人家挖了兩個月的茅坑,掙了一千五百塊,結(jié)果他們的詩刊只印出三十頁就沒錢了。所以,對于詩人俺還是離得遠點吧。徐澳門一聽笑得喘不上氣來,說你也真會損人,再怎么人家也不會去挖茅坑吧?李回歸說千真萬確,說假話天打五雷劈!徐澳門說詩那么神圣,竟然淪落到了茅坑里,那還叫詩嗎?李回歸說如今這年頭,不僅僅是詩淪落到了茅坑里,怕是將來咱們也會淪落到茅坑里呢。徐澳門說你長點出息好不好?年輕輕的,咋就如此頹廢!李回歸說不是俺頹廢,是今天這個社會頹廢,所以大家也就一起頹廢吧。

一個下午,他們就這樣說來說去,說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徐澳門突然對李回歸說,知道俺為什么叫徐澳門嗎?李回歸搖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俺為什么叫李回歸心里倍兒清。徐澳門說那你先告訴俺為什么叫李回歸?李回歸說俺老爹是個共產(chǎn)黨員,曾經(jīng)當(dāng)過十年兵,還在中越邊境打過越南鬼子,在戰(zhàn)場上立了兩個三等功,所以一貫主張偉大祖國寸土必爭。生俺之前,還有差不多三年香港才回歸,他卻賜了俺這樣一個名號,聽起來又偉大又愛國,以至于有些人以為俺是香港回歸那一年出生的,其實俺的回歸比香港回歸還早好幾年呢。徐澳門一聽笑了,說怎么你老爹也是俺老爹啊?李回歸說難怪咱倆搞到一起,因為俺老爹就是你老爹啊!徐澳門揮手打了李回歸一下,嗔怪地說光知道占老娘便宜!李回歸說不敢,就連做愛時都是你進攻俺防守,咋還叫占你便宜?徐澳門一下逮住李回歸的胳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咬得李回歸嗷的一聲叫起來,說姑奶奶,俺服你了還不行嗎?

接下來,徐澳門也說了自己名字的來歷。她說她老爹早年一直想當(dāng)詩人,寫了五六年,一首像樣的詩也沒寫出來,卻喜歡上了新月派詩人和學(xué)者聞一多,最鐘情于聞一多的那組《七子之歌》。因此,澳門回歸的頭三年,徐澳門正好出生,“澳門”兩個字也就很自然地成了她的名字。徐澳門說好多人也以為她是澳門回歸那一年出生的,其實她也比澳門早回歸了好幾年。

聽徐澳門說過自己的老爹,李回歸感嘆說沒想到,你老爹還是個很有情調(diào)的男人!徐澳門一點也不謙虛,說當(dāng)然有情調(diào),畢竟是寫過詩的人啊,雖然沒成為著名詩人,非著名詩人一點也不假吧?而且二十七八歲了還跑到高職學(xué)校學(xué)了服裝設(shè)計,畢業(yè)后又在省里的服裝設(shè)計院“旗袍設(shè)計班”進修了一年多,回到老家就和老媽開了一家“線條美”旗袍店,也算是為我們國家的民營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貢獻了吧!

“怪不得啊!”李回歸又一次感嘆道。

“什么怪不得?”徐澳門問。

“第一次見你,那套合體的旗袍就讓俺著迷。”

“真的?”

“當(dāng)然真的。”

“僅僅是旗袍讓你著迷嗎?”

“當(dāng)然,更著迷的還是你這個人啊!”

“狗屁!”

“人屁!”

李回歸和徐澳門說相聲一樣相互逗著嘴,逗到后來就相互抱在一起瘋鬧起來。你咯吱我一下,我咯吱你一下,都笑得喘不上氣來。鬧夠了,靜下來時徐澳門告訴李回歸,老爹的這種情調(diào)也深深影響了她,以至于旗袍對于自己像是浸透到骨髓里的喜愛,在她的意念里沒有旗袍就沒有女人的婉約與綺麗。因此,一年四季對旗袍都喜愛得不得了。

“你對旗袍著迷,俺對你著迷。”李回歸說。

“你那張嘴啊,總是像抹滿了蜜!”徐澳門說。

“不是抹滿了蜜,認(rèn)識了你俺就像掉進了蜜罐里!”李回歸說。

“瞎說!”徐澳門說。

“沒瞎說,在睜著眼說呢。”李回歸說。

徐澳門還告訴李回歸,俺既然喜歡旗袍,今后你對旗袍也得有所了解,沒事的時候看點關(guān)于旗袍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書,也用文化武裝一下自己。李回歸說遵命,只要娘子愿意,讓俺干什么都成。徐澳門白了他一眼,說這可是個正經(jīng)事呢,喜愛旗袍也得有資格,比如俺,天生就是一副好嬌容,深邃明眸,象牙白色肌膚,身姿窈窕,舉手投足里有安靜有張揚有隱忍也有不羈,否則你也不會迷上俺呢,對吧?

“哎呀,低調(diào)點行不行?”

“沒有高調(diào),說的是實話。”

“你這實話,聽著像咱們中國的股市,滿是泡沫啊!”

“拉倒吧!你根本分不出什么是假話,什么是真話。”

“對了,咱這兩個老爹咋就如此反骨呢?”

“什么叫反骨?”

“你看看,一個那么認(rèn)香港,一個那么認(rèn)澳門,所以也就有了你和我啊。”

“也是,咱們兩家不會上輩子有瓜葛吧?”

“啥瓜葛?”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沒瓜葛,至多有兩個轉(zhuǎn)不過彎來的老爹罷了。”

“是啊,他們咋就轉(zhuǎn)不過彎來呢?”

“就是,他們的腦子有問題,認(rèn)準(zhǔn)一條道走到黑。”

李回歸和徐澳門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說到后來又相互嘆息了,然后又抱頭痛哭,而且兩個人哭得還都很傷心,完全淚水漣漣的樣子。

“不哭,不哭……”李回歸說。

“是啊,咱們不哭,為什么要哭呢?”徐澳門說。

他們相互擦著淚,說著不哭,又突然都笑了,而且越笑越厲害,竟然有點恣肆汪洋的樣子,李回歸甚至站起來伸開雙臂沖著天空夸張般地大聲傻笑。徐澳門說你瘋了?李回歸說俺瘋了,為什么不瘋呢?之后,李回歸坐下,將徐澳門緊緊攬在懷里,說俺老爹咋就沒你老爹好呢?徐澳門說俺老爹也沒啥好,讓他每月往俺卡里打兩千元,好說歹說就是不同意。李回歸說起碼你每月也有一千元啊,俺一分錢也沒有,老爹還讓上交五百塊,如今俺可是連肚子都填不飽了!徐澳門說咋填不飽啊,今后咱們每頓吃饅頭就咸菜,那還有剩呢!李回歸說真要那樣,別說俺還要往你身上補充營養(yǎng),就是你給俺補充營養(yǎng),怕是也骨瘦如柴呢!徐澳門又揮手打了一下李回歸,說你個流氓!李回歸說俺還真就是一個流氓呢,來,再讓哥流氓一回,來它個天地間的大流氓,給自然界增加無盡的色彩!

“滾!滾……”

6

“櫻孩失蹤了,怎么辦?”徐澳門說。

“不怎么辦,失蹤就失蹤了。”李回歸說。

“可她是一個孩子,是咱們的孩子!”

“咱們的孩子又怎么樣?起初不是你同意讓她失蹤的嗎?”

“如今俺覺著對不住櫻孩,要是她不失蹤,你說咱們該咋辦?”

“不咋辦!”

“那……”

“沒有那,只有這!”

……

李回歸和徐澳門這樣一番對話之后,陷進長時間的沉默中。

芙蓉街上已經(jīng)到處流傳著關(guān)于一個嬰兒的事件了,好像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議論。雖然已經(jīng)沸沸揚揚,李回歸卻還是裝著一點也不知道。對了,李回歸開始就是這么對徐澳門說的,徐澳門也同樣是這么認(rèn)為的,他們說為了愛,外面的任何事情都可以不去管,管好自己的愛,管好兩個人,也就得了,多一個孩子,那算怎么回事呢?但后來徐澳門曾對朋友說,當(dāng)時他們心里是有感覺的,感覺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在掙扎,卻不知道一個嬰兒對于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因此,沉默了幾天之后,李回歸說咱們出去玩吧?徐澳門一聽來了情緒,說去哪里玩呢?李回歸說去看黃河吧,黃河滔滔往東流,氣勢恢宏,洶涌澎湃,看一眼就不會再有憂愁。徐澳門說我們有憂愁嗎?李回歸說我們沒有憂愁嗎?徐澳門說好像有,也好像沒有,不過既然這么靈咱們就當(dāng)是有吧。李回歸說是啊,就當(dāng)是有吧。這樣說過,李回歸還告訴徐澳門,好多人心里不痛快或者有什么情緒的時候都要去看黃河,黃河之水天上來,天上來的水能滌蕩污泥濁水,也能給人的心靈洗洗澡。徐澳門說這么亂七八糟的,你聽誰說的?李回歸說魏師傅,制鞋廠修理車間的魏師傅可喜歡去看黃河了,每次看完黃河回來都會給我們上一課,然后就很忘情地說那黃河之水的事,說在這么一條母親河邊生活著,是一種緣分,也是一種造化。于是,李回歸和徐澳門就去看黃河了。

李回歸和徐澳門去看黃河的時候,李回歸還沒有被人打,他臉上還沒有傷疤。當(dāng)然,派出所一高一矮的兩個女警察也沒有找到他們家。那一天,徐澳門問了好幾次魏師傅的事。徐澳門說,魏師傅為什么總是要去看黃河呢?李回歸說魏師傅就是喜歡看黃河。徐澳門說他是一個人去的嗎?李回歸說不是,是跟他女朋友一起去的。徐澳門說那是不是他們心里也郁悶啊,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去看黃河?李回歸說不知道,就知道魏師傅特別聽女朋友的話,女朋友說什么他都聽。徐澳門說魏師傅也有不聽女朋友話的時候嗎?李回歸說肯定有,他不可能任何事情都沒有主心骨。徐澳門說魏師傅什么時候有主心骨呢?李回歸說去看黃河的時候,魏師傅也就有了主心骨,因為每一次去看黃河都是他提議,他女朋友被動地隨他而去。徐澳門說我知道了,你們魏師傅也是一個王八蛋。李回歸立馬不干了,說你用了個“也”是什么意思?徐澳門說沒意思。李回歸說有意思,一定有意思。徐澳門說根本沒意思。李回歸說沒意思為什么要用這個“也”?徐澳門說愿意,有錢難買愿意,所以就用了“也”。李回歸說你別不承認(rèn),你用的這個“也”分明是在說我也是個王八蛋,為什么不承認(rèn)呢?徐澳門說你也知道自己是個王八蛋啊?李回歸說你這話可真沒意思,想罵俺罵就是了,還拐彎抹角干什么?徐澳門說不是拐彎抹角,就感覺你們男人太王八蛋,要不你抽空去問問魏師傅,他一定也是有什么事想哄女朋友了,所以才帶著女朋友去看黃河。李回歸接過話,說你是不是以為俺也是在哄你?徐澳門說那當(dāng)然,你就是在哄俺。李回歸說俺咋哄你了?徐澳門說你把俺的櫻孩給扔了,扔了櫻孩還說要和俺好好愛,你就是一個王八蛋呢。俺的櫻孩,俺的櫻孩,櫻孩啊……

徐澳門與李回歸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突然就放聲大哭起來,而且越哭越痛,越哭越止不住。她這一哭不打緊,李回歸徹底慌了手腳。剛開始把櫻孩扔了的時候,他心里也抓空,不知道這事是好還是壞,徐澳門的一句話卻堅定了他把櫻孩扔掉的決心。

生下孩子第三天,抱著櫻孩從那家門診回到芙蓉街租住的小屋,徐澳門不知如何是好,醫(yī)生告訴她回去趕緊吃些油腥的東西下奶,把奶下來好喂給孩子吃,否則只能給孩子喂奶粉。徐澳門自己還是個孩子,根本不知道如何喂孩子,她將還沒下來奶的乳頭塞進孩子嘴里,孩子依然嗷嗷哭叫,一整晚上消停不下來。李回歸將沖好的奶粉喂給孩子,孩子不吃,依然哭鬧。徐澳門說她是餓嗎?李回歸說她不餓為什么哭?徐澳門說小孩子可能就是需要哭吧,要是不哭怎么是小孩子呢?

接連折騰了三天三夜,櫻孩依然哭鬧不止,喂她奶粉不吃,喂她白水不喝,將奶頭塞進她嘴里還是哭。李回歸和徐澳門徹底歇菜了,他們束手無策地望著那么一個小人,也同時放聲哭了起來。也就在他們同時放聲大哭的時候,櫻孩卻不再哭了,她好像懂事一樣地睜著眼睛,望過來,望過去。一見這情景,徐澳門突然止住哭,說你看你看,櫻孩在看咱們哭呢?李回歸也止住了哭,兩個人望著櫻孩像望著一個怪物。李回歸沖著櫻孩說,你怎么不哭了?徐澳門也沖著櫻孩說,你從今天開始再也不哭了嗎?櫻孩當(dāng)然不知道他們在說啥,眼睛就那么望著他們看,像是看到了什么,又像是沒看到什么。突然,櫻孩又放聲哭了起來,而且比先前哭得還慘烈。

7

徐澳門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fù),她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就是一個字:虛。后來她對朋友說,其實那時候的虛更多的是在心里,心里虛得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因此,他們?nèi)タ袋S河回來的時候,她再一次抬起頭來望了望李回歸,說咱們是在哪里啊?李回歸說你傻啊?咱們不是在芙蓉街的房子里嗎?你連這都忘了?徐澳門說是忘了呢,人家說女人生個孩子傻三年,看來俺現(xiàn)在就進入到傻的狀態(tài)了呢。李回歸說現(xiàn)在不是還沒孩子嗎,所以說你一年也不會傻,至多就傻那么三五天。徐澳門一聽讓她傻個三五天不干了,嘟起嘴來罵了一句混蛋,然后不再搭理李回歸。李回歸卻追著要親她,她揮手一個巴掌打在李回歸的臉上,李回歸怒了,說你敢打俺?徐澳門說怎么就不敢打你?你還打過俺呢!李回歸說那現(xiàn)在再打你,徐澳門說你試試?李回歸沒敢試,挨了徐澳門一巴掌,也算是吃了個啞巴虧,不吭聲了。但徐澳門卻又挑了他的一句話,說你怎么說現(xiàn)在沒有孩子呢?櫻孩不是孩子?櫻孩不是你和俺生出來的?你可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哩!李回歸一聽不干了,說那就叫有孩子?櫻孩不是扔出去了嗎?扔櫻孩可也是你同意的哩,沒了櫻孩怎么還算有孩子呢?徐澳門突然就滿臉怒容了,她咬了咬牙,狠狠地罵了一句,怎么就認(rèn)識你這個沒良心的呢!

徐澳門罵著的時候,李回歸想起一個事,是他們剛剛認(rèn)識不久,還沒有明確地好起來,有工友喊著去回民小區(qū)的攤子上吃串喝啤酒。當(dāng)時,他們兩個在不同的兩個攤子上,兩個攤子上的八九個工友不一會兒就喝得昏天黑地,有的在路邊吐,有的在攤子上吐,還有的邊吐邊唱歌,那情景看上去好不熱鬧。不過李回歸和徐澳門都沒吐,他們雖然也喝多了,但同時蹲在路邊嘔,嘔了半天什么也沒嘔出來,所以他們感覺很幸運,起碼沒吐得那么丟人現(xiàn)眼。

也就在相互蹲在路邊嘔的時候,李回歸看了一眼徐澳門,徐澳門也看了一眼李回歸。這一相互看,也就讓他們看出了火花。李回歸說,女孩子也喝這么多?徐澳門說哪家法律規(guī)定只有男孩子才能喝這么多?李回歸說女孩子喝這么多,今后有了孩子都不好意思喊你媽。徐澳門說你喝這么多,有了孩子就好意思喊你爹?李回歸說爹和媽不一樣。徐澳門說有什么不一樣?不也就男人女人之分嗎。李回歸說沒錯,這一男人女人之分,一切都不一樣了,俗話說,男人粗獷豪邁,女人溫柔細膩,粗獷豪邁的男人可以喝酒成瘋,溫柔細膩的女人卻不能這樣,否則世界上也就沒有矜持二字了。徐澳門說拉倒吧你,這樣的破理論都是在為你這樣的臭男人臉上貼金抹粉。李回歸說得了,貼金抹粉的永遠是女人,男人這張臉不怕風(fēng)吹日曬,不怕丟人現(xiàn)眼,自然也不需要貼金抹粉。

之后,李回歸和徐澳門一見面就斗嘴,只斗得天翻地覆。旁邊如果有同事,會很有興趣地看著他們斗,但誰也沒想到,如此兩個冤家,竟然弄出了這么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剛開始,他們都不認(rèn)為這樣的事能夠驚天動地,到了派出所之后,經(jīng)兩個女警察一番說道,他們突然意識到這事不得了,怎么就沒想到去尊重一下生命,去憐惜一下自己的孩子呢?當(dāng)然,還有法律,他們怎么就忘了法律呢?剛開始,徐澳門曾經(jīng)說過李回歸,這樣做會犯法嗎?李回歸說犯個球啊!自己的孩子自己不要,扔給了別人,怎么就叫犯法呢?如今想起來,她心里發(fā)顫。

“她那么小,俺怎么就把她扔了呢?”徐澳門哭著說。

“是俺扔的,不是她,俺扔櫻孩的時候,櫻孩還沖俺笑,俺怎么就把一個笑著的櫻孩給扔了呢?”李回歸也哭著說。

這時候,李回歸和徐澳門已經(jīng)被喊到了一起,他們面前站著一高一矮兩個女警察。

“警察阿姨,櫻孩在哪兒?”李回歸再一次沖著高個子女警察喊起了阿姨。

“是啊,警察阿姨,俺們的櫻孩呢?”徐澳門也沖著警察喊起了阿姨。

“俺有那么老嗎,你們老沖俺喊阿姨?”高個子女警察嚴(yán)肅的臉上這會兒掛上了微笑,但微笑背后依然透著嚴(yán)厲,“你們這會兒想起櫻孩了,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把櫻孩扔了呢?”

“當(dāng)初你們還是嬰兒的時候,如果你們的父母把你們?nèi)恿耍銈儠粫模俊卑珎€子女警察臉上依然顯現(xiàn)著威嚴(yán),她的威嚴(yán)讓李回歸和徐澳門有些不敢再說話。

這時候,派出所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吵鬧聲越來越厲害,但兩個女警察絲毫沒有受到干擾,依然用凌厲的目光望著李回歸和徐澳門。李回歸和徐澳門臉上的淚水卻越來越?jīng)坝浚灾劣诶罨貧w的淚水已經(jīng)流到了嘴里,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臉上的表情十分苦澀,不,是十分痛苦。因此,他扭頭看了一眼徐澳門,徐澳門臉上也掛著和他同樣的表情,但徐澳門隨哭還隨有微弱的聲音發(fā)出來,也就顯得比他痛苦得更多了一些。

兩個一高一矮的女警察都很冷靜,她們什么話也不說,就那么靜靜地望著李回歸和徐澳門哭泣。高個子女警察手里還端著一個玻璃水杯,想必水杯里泡了上好的綠茶,綠茶一根針一根針地在水里豎著,她不時把玻璃杯子舉過頭頂望上一眼,看每一根針狀的綠茶跳舞的姿勢。

“你這么喜歡喝茶?”矮個子女警察說。

“喝茶能提神。”高個子女警察說。

“咱們這工作,得隨時提神。”矮個子女警察說。

“昨晚值班,差不多又是一夜沒睡。”高個子女警察說。

“出警了?”矮個子女警察說。

“只要夜班,哪兒有不出警的事啊!”高個子女警察說。

“今晚俺夜班。”矮個子女警察說。

“學(xué)學(xué)喝茶,喝了有精神。”高個子女警察說。

兩個女警察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門咣當(dāng)一聲被撞開了,一個男人揪著一個女人的頭發(fā),瘋了一般沖了進來。那男人好厲害,一把將女人推搡到地上,女人啪地一下頭撞在墻上,隨即嗷的一聲哭了起來。

“干嗎?干嗎?”

“住手!”

“你是誰?為什么打女人?”

兩個女警察像被突然驚著了,開始沒怎么反應(yīng)過來,稍稍一作反應(yīng),馬上一左一右揪住了那個推搡女人的男人。男人個子很高,起碼有一米八幾,滿臉橫肉,看上去有些兇,而倒地的女人卻很嬌小,蓬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臉,唯有嗚嗚的哭聲讓人看著有些心寒。

“干嗎,干嗎?”那男人眼珠子瞪得很大,緊緊盯著兩個揪著他的女警察,“你們警察管不管?這騷女人不干正經(jīng)事,偷著在外面生孩子,還把孩子抱到你們這里來,說是在外面撿來的,你們就這么相信這個騷女人的話?”

面對那個男人的吼叫,兩個女警察有些蒙,坐在中間凳子上的李回歸和徐澳門也有些蒙。大家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在男人的吼叫中聽出一點眉目。但一高一矮兩個女警察依然沒撒手,她們依然一左一右揪著那個男人。少頃,那男人好像氣消了些,沖高個子女警察問:“這里是派出所吧?”高個子女警察說:“是,這里就是派出所。”男人又問:“派出所是不是懲治壞人的地方?”矮個子女警察接過話:“你有事講事,為什么要動手打人?”男人的氣又突然一下上來了:“打她?老子還想宰了她呢!”高個子女警察大吼一聲:“能得你!知道殺人是死罪嗎?”男人說:“死罪就死罪,老子陪她一起死!”

一個不大的房間,突然闖進這一男一女,就顯得有些擁擠了。但一高一矮兩個女警察,面對著這樣一個男人和女人,好像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只能任由著那個男人大呼小叫地在那里吵吵。吵吵了一陣,高個子女警察見那男人有些消停了,便說:“你去那邊,先找值班民警把事情說清楚,再看看怎么處理。”那男人馬上又激動起來,說:“就找你們,聽說這女人抱來的孩子就是你們接下的,到底是咋回事?”這時候,矮個子女警察已經(jīng)將倒在地上的小巧女人扶了起來。女人嘴角上流著血,頭發(fā)蓬亂,根本不敢再看那個男人,嚇得偎到矮個子女警察身邊,嚶嚶哭著。

“是你?”高個子女警察認(rèn)出了女人,吃驚地問。

“是不是認(rèn)識她?”那男人說。

“之前她送來一個嬰兒,說是從大明湖揀來的,后來又和這位先生因為糾紛來過一次。”高個子女警察用手指了指李回歸,“你是她什么人,為什么要打她?”

“打得輕,老子真想宰了她!”那男人依然放著狠話。

“這里是派出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高個子女警察口氣里透著威嚴(yán)。

“那你把事情給俺講清楚。”那男人口氣依然咄咄逼人。

“別弄錯了,應(yīng)該是你把事情講清楚,不是俺們講清楚!”矮個子女警察毫不客氣地接過話說,“為什么到這里來,你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要一點一點地講,否則剛才你毆打這位女士的行為,按照法律就夠得上拘留了!”

一聽“拘留”兩個字,那男人有些蔫了,但依然嘟嘟囔囔地爭辯著,聲音比剛開始小了很多。高個子女警察見狀,讓矮個子女警察帶他和那個女人去做筆錄,并告訴他有什么話自己說清楚,然后根據(jù)情況再做處理。

8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fēng)波,著實把幾個人驚著了。當(dāng)然,驚著大家的還是有關(guān)櫻孩的事。李回歸有些納悶,徐澳門也有些納悶。

李回歸認(rèn)識那個女人,她是在貴族購物商場買包時和他發(fā)生糾紛的售貨員。望著女人被那個男人打的樣子,李回歸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同時也有些驚訝。李回歸知道那個女人很厲害,嘴巴很是不饒人,你說一句她有十句等著,一般男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是兩口子。女人叫魏小秀,男人叫胡大海,兩個人也住在芙蓉街上,不過他們不是租房子,而是胡大海祖上傳下來的三間平房。芙蓉街上的土著們都盼著舊房盡快拆遷,拆遷后也能住上寬敞的高樓。胡大海和魏小秀同樣如此,盼著拆遷,卻一直沒有拆遷的消息,后來聽說芙蓉街是濟南最后的古典,任何人都不能再拆再建,留住芙蓉街也就是留住老濟南,他們也就死心了,好在三間平房雖然不大,卻冬暖夏涼,住著還算舒服。只是結(jié)婚五年多一直沒有生養(yǎng),這事把胡大海急得不得了。他一直想要個孩子,還為此想盡了各種辦法,看過中醫(yī),吃過不少中藥,后來又跑到大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說不是他的事,那中藥還是少吃或者不吃為好。于是,他又讓魏小秀去看中醫(yī),吃中藥,魏小秀同樣吃下不少中藥,也跑到大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也不是她的事。這下子把胡大海弄傻了,不是他的事,也不是魏小秀的事,兩個人結(jié)婚那么多年咋就沒孩子呢?無奈之下,一年多前胡大海的一個朋友給他介紹了一位高人,據(jù)說高人對《周易》頗有研究,隨便一看人的面相就能知其前程和子嗣。

高人看過胡大海的面相,說按照卦象推算,他命有九子,如今是計劃生育年代,雖說剛剛放開二胎政策,但依然不可能由著他的命運來,怕是也只能生育二子,甚或第二胎能夠生育一對雙胞胎,那他一生也只有三子而已。胡大海是個直性子,雖然脾氣暴躁,可聽高人這樣一說興奮異常,笑著說不圖命有三子,有一子就高興得不得了,關(guān)鍵是如今已經(jīng)結(jié)婚五年多,到處檢查到處吃藥,老婆的肚子卻依然平平如初。高人聽罷,依然不動聲色,又冷著臉子望了望胡大海的左臉頰和右臉頰,然后說之所以結(jié)婚五年多他老婆沒有生養(yǎng),關(guān)鍵還是一個方式方法問題。胡大海沒讀過多少書,似乎在一些事情上有些愚鈍,根本不明白高人所說的“方式方法”是咋回事,便想弄個清楚。沒想到給高人放下一個裝有兩千塊錢的紅包,高人竟然擺手催其走人,什么話也不再說。那一刻,胡大海急切地望了一眼高人,高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幾歲,卻留有一臉的長胡子,還戴了一副寬邊眼鏡,胡子將嘴蓋住,眼鏡將眉目蓋住,根本看不出高人給他看過面相之后是什么表情。他還想繼續(xù)問問,朋友一把將他拉了出來,告訴他高人已經(jīng)把話說清楚了,再問也是徒勞,因為高人有高人的性格,說過的話需要好好理解,理解不了不是高人說得不對,而是你自己缺乏悟性。胡大海沒多少文化,聽朋友這樣一說有些急,便說兩千塊錢不是白花了?朋友說沒白花,人家不是告訴你是方式方法問題了嗎?胡大海說方式方法是咋回事?朋友一跺腳,說你還真就是一個二百五,咋連這都不懂?所謂方式方法,就是讓你回家和魏小秀好好做那事,原來做的都是亂做,今后得有規(guī)律地按照方式方法做。胡大海嘿嘿一笑,說那種事是個人都會做,咋還講究方式方法?朋友說當(dāng)然講究,否則為什么人家一撇腿就是一個,你們撇了幾百次的腿也生不出一個?于是,朋友又帶著胡大海進了泉城路上的新華書店,在優(yōu)生優(yōu)育專柜買了好幾本生育方面的書。走出新華書店,朋友說回家好好看看,“方式方法”都寫在這里了。

胡大海抱著好幾本優(yōu)生優(yōu)育方面的書回到家,滿臉愉悅。魏小秀問他啥事這么高興?他說好事。魏小秀說啥好事?胡大海說孩子的好事。魏小秀一聽沒了情緒,說你一天到晚想得全是孩子,咋就不好好想想俺呢?胡大海說想孩子就是想你,想你也是想孩子。魏小秀一聽把嘴嘟了起來,很不高興地說,就想著為你們胡家傳宗接代,根本都不想想女人應(yīng)該怎么疼。這話一下說到了胡大海心里的柔軟處,想想也是,結(jié)婚這么多年,自己光想著要孩子,根本都沒好好疼疼自己的媳婦。于是,他一把將魏小秀抱進懷里,在其漂亮的臉上親了親,說媳婦你等著,今后俺掙的錢會越來越多,過幾年生了兒子,咱再換套大房子,再給你買輛小寶馬,一定得把咱的小日子過得其樂融融。魏小秀抬起頭來,望著胡大海的眼睛,說弄了半天還是想著你兒子,要是一直生不了兒子,咱們的小日子就不可能其樂融融了?胡大海一把捂住魏小秀的嘴,說你瞎咧咧什么,俺尋到方式方法了,咱那兒子很快就會到,兒子一到,小日子必定就其樂融融了。說著,胡大海將那幾本書翻給魏小秀看,告訴她高人說過,只要掌握了方式方法,她立馬就能懷孕,而且高人還說他命有九子,如今計劃生育年代,剛剛放開二胎,不可能實現(xiàn)九子之命,盡最大努力后第一胎生一個,第二胎生兩個,命有三子也不是不可能。

魏小秀聽胡大海說完,撇了撇嘴,正想諷刺他想兒子想瘋了,說不定到頭來還真就是一個無兒無女的命,胡大海突然一下將她抱起扔到床上,三下五除二脫光了她的衣服,拉了一個枕頭放在正中,又將她的兩條白光光的腿抬起來,說:“別動,一點也不能動,書上說了,就這姿勢。”之后,胡大海便開始忙活,像一頭奮力耕耘的老黃牛,一氣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當(dāng)胡大海喘著粗氣仰躺在床上的時候,魏小秀突然叫了起來:“你個王八羔子,俺就一直這樣不動彈?”

“還要等上十五分鐘,讓兒子流進去,然后才能動。”胡大海說。

“誰告訴你的這方法?”魏小秀說。

“高人,高人啊!”胡大海說。

“那高人,有多高?”魏小秀說。

“高人很高,都快高到天上去了……”胡大海的話還沒說完,已經(jīng)鼾聲如雷了。

魏小秀望著胡大海的睡相,再看看自己的樣子,臉上爬滿羞羞的紅。然后,她根本不再管胡大海所說的十五分鐘,慢慢把自己的兩條腿放下來,又看了看胡大海,知道孩子在男人心中的位置是任何事情都替代不了的,便嘆出一口氣,想著今后還是得盡力和丈夫搞好配合,好好把兒子生出來,不然夫妻關(guān)系還不知道發(fā)展成什么樣呢。然而,這樣折騰了半年多,她的肚子卻依舊平平,以至于后來在大明湖畔揀到那個嬰兒時,她還在想自己和胡大海為要孩子費了那么大的勁,依然不能如愿,而人家輕輕松松地把孩子弄出來竟然還會扔掉,這人和人還真是不能比哩。命里有的東西不用強求,命里沒有的東西即便是強求也很難求得來。

胡大海在青島一家海運公司做海員,工作性質(zhì)決定了不能常年在家,得天天在外面跑,而且一跑出去就是半年甚至一年多不能回來。沒想到,這次回來聽說魏小秀將一個嬰兒抱著送到了派出所,又聽說魏小秀經(jīng)常與高中時的幾個男同學(xué)約飯局,便心生懷疑,以為她背著自己偷偷懷了其他男人的孩子,脾氣暴躁的他于是對其大打出手。當(dāng)然,引發(fā)此事還是因為魏小秀和胡大海的關(guān)系問題。兩口子從來都不浪費時間,只要胡大海在家,他們就會拼著命地折騰,沒想到折騰來折騰去,魏小秀依然沒能懷上孩子,胡大海就認(rèn)為她沒有好好配合自己,每次做完那事他都要求魏小秀把兩條腿高高抬起來,不到十五分鐘絕對不能放下,而魏小秀每次都喊累,每次都不能堅持到十五分鐘,差不多也就七八分鐘她就把兩條腿放下來了,弄得胡大海很是不高興,說她沒有毅力,不能為了自己堅持“方式方法”。魏小秀也有理,說誰不想堅持啊?你想要孩子,俺也想要孩子,可到了時候就是堅持不住怎么辦啊?再說也不可能每次都必須堅持十五分鐘,也許堅持七八分鐘就行了呢,你看看人家那些生了一胎生二胎,生了二胎生三胎的人,也不可能每次都得把兩條腿高高抬起不能放下吧?胡大海望著魏小秀,也無話可說了。是啊,許多人家生孩子是易如反掌的事,而這事放在了自己家里怎么就難如上青天呢?這樣想著,胡大海還是和魏小秀鬧了別扭,鬧來鬧去兩口子的關(guān)系竟然就有些僵了。

也就是兩口子這樣僵著的時候,胡大海又接到出海的任務(wù)離開了家。胡大海這次出海差不多有十個多月才回來,他去了澳大利亞,去了新西蘭,還去了阿根廷和位于阿拉伯半島西南端的也門以及幾個非洲國家,經(jīng)過了亞丁灣。這么遠的航行,胡大海說自己沒怎么感覺到苦悶,就是想起兩口子還沒有一個孩子時心里很難受。在大海上航行,他曾經(jīng)好幾次給魏小秀打電話,告訴他自己多么想她,多么想這個家,但他沒再說多么想要一個孩子,因為他怕提起孩子魏小秀不高興,但每一次打電話魏小秀都催著他快些掛,說國際長途多貴啊,一次電話打過來差不多十天的工資沒了。因為這事,胡大海老是對魏小秀不放心,再加上她長得漂亮,小眼睛一眨巴格外討人喜歡,而且她朋友又多,時間一長也就或多或少對她有些懷疑了。沒想到,他這次剛剛回來,就聽人說起了魏小秀將一個孩子抱著送到派出所的事,沒細了解他就發(fā)了脾氣。

9

一件丟孩子的事,引出這么大的麻煩,沒想到的是麻煩還沒完。

那幾天,李回歸和徐澳門每天都去派出所里待著,高個子女警察說徐澳門可以回家聽候傳喚,李回歸自己待在派出所里等著問話。徐澳門說自己也不走,陪著李回歸一起等著問話,高個子女警察說你回去吧,他自己在這里把事情說清楚,然后就等著處理。徐澳門說自己不放心,也想孩子,為什么還不把櫻孩給抱回來?自己已經(jīng)承認(rèn)做錯了,為什么還不讓見到櫻孩?櫻孩那么小,沒有媽媽怎么行?

徐澳門這樣一說,矮個子女警察就有些氣,說知道錯就行了?孩子是不是你的可不是一句話的事,要把一切調(diào)查清楚才好做處理。李回歸一聽不干了,氣呼呼地沖著矮個子女警察說,你這叫派出所嗎?你這叫麻煩所!孩子是俺們自己生的,也是俺們自己扔的,別人把孩子撿了送給你們,俺們來認(rèn)了錯,把孩子還給俺們不就行了,問來問去的弄那么麻煩干什么?

“老實點!”高個子女警察突然吼了一聲,李回歸不吱聲了。

“就是,來到派出所就得老老實實交待問題。”矮個子女警察說。

“什么,交待問題?”徐澳門一聽也不干了,“不就是俺們把自己生的孩子給扔了嗎,不就是別人撿了給你們送過來了嗎,俺認(rèn)了錯再把孩子抱回去不就行了,怎么你們和對待犯人一樣對待俺?”

“你說對了,現(xiàn)在你們就是犯罪嫌疑人。”高個子女警察臉上的表情依然嚴(yán)肅,“好端端一個孩子被你們遺棄了,難道不是犯罪嗎?”

“你們想過沒有,嬰兒沒有任何獨立生活能力,你們把她扔了可能會造成嚴(yán)重后果,比如她會被餓死,比如她會被動物傷害等。法律有規(guī)定,對于年老、年幼、患病或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負有扶養(yǎng)義務(wù)而拒絕扶養(yǎng),情節(jié)惡劣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這些你們知道嗎?”矮個子女警察說話有點唇槍舌劍的味道,一下子弄得李回歸和徐澳門不敢再吭聲了。這時候,一個男民警走進來,輕聲對高個子女警察說:“李所,又來了一對夫妻,說是那個嬰兒是他們?nèi)拥模缃裰厘e了,任罰任打,問能否讓他們把孩子抱回去。”

“什么,又來了兩個?”被稱之為李所的高個子女警察驚得站了起來,“真奇怪,怎么又有兩個人?”

“他們說一直想要個男孩,見生下來是個女嬰,就想把女嬰送人再生一個,可想來想去還是良心發(fā)現(xiàn)了,就跑過來想把孩子抱回去。”男民警察說著,用手指了指門外。

“見鬼!”

被稱為李所的高個子女警察推門走了出去,男民警也跟著走了。室內(nèi)只剩下矮個子女警察和李回歸及徐澳門,三個人好像再沒什么話要說,便就沉默著。而李回歸心里卻七上八下,他很納悶,孩子明明是他抱著扔出去的,怎么會引來這么多事?難道那人也和自己一樣把孩子扔了?可如今只有一個孩子,這孩子到底是誰的?這樣想著,李回歸就想快點見到櫻孩,他往矮個子女警察跟前湊了湊,臉上顯著求人的表情,說能不能讓俺先見見櫻孩?見了櫻孩,俺馬上就知道她是不是俺們兩口子親生的。矮個子女警察看了他一眼,說什么櫻孩?徐澳門接過話,說就那女嬰。矮個子女警察沒了問訊的口氣,說女嬰怎么成櫻孩了?又把臉轉(zhuǎn)向李回歸,說還兩口子呢,你們是兩口子嗎?李回歸說是啊,不是兩口子俺們怎么會生孩子?矮個子女警察把手一伸說,那好,把你們的結(jié)婚證拿出來?李回歸和徐澳門一聽蔫了,再也不敢說啥了。

幾天過去,李回歸和徐澳門與高個子女警察和矮個子女警察混成了熟人,他們知道了高個子女警察叫李艷,是派出所的副所長,主要分管轄區(qū)里的各種案件,大家都喊她李所。也正是這次與派出所打交道,從來不懂官場習(xí)俗的李回歸和徐澳門才明白,中國的官場無論官大官小,從來都沒人把“副”字加在官職上,即便是這個所里的第八或者第十副所長,也得統(tǒng)統(tǒng)稱其為所長,不然人家聽了一定會說你是個傻逼二百五,所以好多人聽了都以為一個所里有好幾個所長,根本分不出誰是正所長誰是副所長,只有相處時間長了才明白是咋回事。而那個矮個子女警察叫劉嬌嬌,是管片民警,她所管的范圍主要是芙蓉街一帶,出了任何案子都得從頭盯到尾,案子處理不完她就絕對沒有輕松的時候。比如關(guān)于櫻孩失蹤這事,從開始了解情況到最后傳喚來所里,都是她一趟一趟地跑去找李回歸和徐澳門。

李回歸清楚地記得,劉嬌嬌第一次找他時是房東帶著來的。房東像怕有事牽涉到自己,到了門口用手一指,說這就是李回歸兩口子租住的房,俺只是房東,他們的任何事情都不知道,有什么你們問他吧。李回歸知道,房東對他和徐澳門的事其實很清楚,不就是生下一個孩子嗎?不就是把生下的孩子抱著扔掉了嗎?再說扔掉櫻孩后他也沒走多遠,悄悄躲在一個不太遠的廁所邊上望著,直到有人將孩子抱走才放心地回來。但李回歸不知道房東為什么怕這事牽涉到自己,再說這事再怎么也牽涉不到他房東啊,何必如此小心翼翼。再就是李回歸心里清楚,他和徐澳門生出一個孩子,周圍幾家鄰居都知道,雖然開始他們裝著沒事一樣,徐澳門還故意穿上肥大的韓版衣服,像是把肚子遮掩起來了,可孩子生下后那幾天的哭鬧,周圍哪個鄰居不知道?因此,劉嬌嬌上門找他們,說你們是不是把一個嬰兒遺棄了?他們當(dāng)時雖然不承認(rèn),內(nèi)心里卻不住地在打鼓。

“李所,俺這事會咋處理?”李回歸說。

“事情都已經(jīng)清楚了,咋還不處理呢?”徐澳門說。

李所沒有回答,劉嬌嬌也沒有回答,但兩個女警察都抬起頭來望了望李回歸和徐澳門,從她們的眼神里李回歸和徐澳門能夠感覺到,意思是說催什么催?到了時候自然會處理。如今李回歸和徐澳門與高個子女警察說話都是李所長李所短,再也不敢沖著兩個女警察耍橫了,他們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遺棄孩子的嚴(yán)重性,所以一天到晚心里忐忑不安。而正是這時候,那對也來派出所要孩子的夫妻像他們一開始一樣,被李所和劉嬌嬌審來審去了。李所說,你們?yōu)槭裁聪氲絹硪@個孩子?劉嬌嬌說,是你們的孩子就是你們的,不是你們的為什么來冒充?那個來冒領(lǐng)孩子的女人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像是做錯了什么事,又像是什么也沒做錯,時不時會把頭抬起來,露出傲慢的眼神,看一看李所,再看一看劉嬌嬌,那樣子像是在說,哪兒來那么多為什么?

李回歸和徐澳門與魏小秀和胡大海,還有后來跑來要孩子的這對夫妻,被兩個女警察喊到派出所的一個會議室里。副所長李艷一下子變得很和善,臉上的表情看著也不再嚴(yán)肅,像是要與大家拉家常的樣子。而劉嬌嬌這會兒也沒了警察的威嚴(yán),她給每人面前放了一次性的紙杯,又給紙杯里倒?jié)M了水,說大家喝水,今天咱們聚到一起,好好討論一下那個被遺棄女嬰的事。高個子女警察李艷說,你們?nèi)龑Ψ蚱蓿粚Γ莾蓪Ψ蚱蓿罨貧w和徐澳門至多是戀人關(guān)系,還上升不到夫妻層面。但大家都是圍繞那個被遺棄的女嬰聚到了一起,我們就想聽聽實話,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你們到底是咋想的?

李艷這樣說過,會議室里便是一陣沉默,誰也不再說話。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都在等著哪個人先說話,而卻沒有任何人先說話。

開始急切地鬧著要把孩子抱走的那對夫妻,這會兒也好像不再急切,他們沉住氣地坐著,眼睛望著面前的紙杯。突然,李回歸愣了一下,那不是賣包店里的女記賬員嗎?又想了想,記起這個女人叫惠兒,女老板可是一口一個惠兒地喊她,她說自己結(jié)婚六年沒生育,想抱養(yǎng)個孩子。于是,李回歸明白是咋回事了,她抬起頭來,沖著高個子女警察李艷笑笑,又沖著矮個子女警察劉嬌嬌笑笑。李艷沒理他,劉嬌嬌卻沖他問,你笑啥?李回歸說沒笑啥,就是想笑。劉嬌嬌看他的樣子有些不高興,說不許笑!李回歸卻毫不示弱,說就想笑,怎么了?俺還想笑!

會議室里的所有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到李回歸臉上,李回歸就真的笑了起來,而且他笑得很放肆,不是微笑,也不是諂笑,更不是隨意的笑,而是一種無拘無束的大笑。他這一笑不要緊,讓人感覺他有些神經(jīng)不正常了。徐澳門對李回歸說,你笑個屁啊!這事真的很好笑嗎?李回歸說你知道個屁!這事越弄越好笑,咱們的櫻孩,他們一個個摻和進來,難道不好笑嗎?徐澳門依然不明白李回歸在說什么,憤憤地沖他跺了跺腳,說沒事也讓你弄出事來!李回歸說事是俺弄出來的不錯,可事不是俺弄成這樣的,俺就想不明白,為了一個櫻孩,大家為什么要這樣?

“問問你自己,為什么要這樣?”高個子女警察李艷聽到李回歸的話,從旁邊一個屋里走過來,“你就是一個法盲、人盲,懂嗎?”

“‘人盲’是啥盲?”李回歸有些蒙,不知道李所這話是啥意思,法盲自己承認(rèn),扔櫻孩時根本都沒考慮那么多,只知道兩個人生下個孩子一切無所適從,根本沒想到竟然還成人盲了。于是,他又追問了一句,“俺怎么就‘人盲’了呢?”

“‘人盲’你不懂?就是眼睛很亮,心眼瞎了!”

“心還有眼?心眼也會瞎?”

“心眼瞎比眼瞎還難受,你沒感覺?”

這話是矮個子女警察劉嬌嬌說的。劉嬌嬌再一次把李回歸和徐澳門喊到辦公室里坐下來,平心靜氣地說了好半天。之后,李回歸知道他扔掉櫻孩,不僅給派出所,也給高個子女警察李艷添了很多麻煩。剛開始那一周,因孩子太小,福利院根本沒條件收,李艷只好抱回家精心喂養(yǎng)。白天婆婆照看著,晚上她自己照看著,常常整夜整夜不睡覺。等后來將孩子送到福利院,李艷又馬不停蹄地走訪了芙蓉街上的三十八戶居民,找了六個證人,還到他扔櫻孩的大明湖景區(qū)里做過調(diào)查,最后確定下櫻孩是他和徐澳門所生之后依然不放心,又請省里有關(guān)醫(yī)療部門幫著做了DNA。魏小秀和胡大海以及孫小惠的事,同樣弄得李艷焦頭爛額,接連忙了四五天,才終于算是把事情擺平了。

“這么嚴(yán)重?”李回歸說。

“一條生命,能不嚴(yán)重?”劉嬌嬌說。

“都怪你,為什么要把櫻孩給扔掉?”徐澳門說著,淚水再一次涌出眼眶。

“不是你也同意嗎?”李回歸說。

“是你決定的,俺才同意的……”徐澳門說。

“現(xiàn)在說啥也晚了,你們認(rèn)識到錯誤就行,但必須好好接受教訓(xùn)。”劉嬌嬌說。

“一定!”李回歸說。

10

李回歸沒想到,一切都還沒有完。他和徐澳門再一次被喊去派出所的時候,他們的父母已經(jīng)先他們而到了。

聽說父母都在派出所,李回歸的腿一下子就軟了,他不知道怎樣面對父母,也不知道怎樣和父母說櫻孩的事,他更不知道派出所的高個子女警察李艷和矮個子女警察劉嬌嬌為什么要把他們的父母喊過來。

李回歸有些氣,憤憤地對又來通知他們?nèi)ヅ沙鏊陌珎€子女警察劉嬌嬌說:“搞什么名堂?”劉嬌嬌毫不示弱,同樣沒好氣地說:“明明是你們搞的名堂,咋成我們搞名堂了?”李回歸說:“這與父母有啥關(guān)系,為啥要把父母喊過來?”劉嬌嬌說:“你們的事他們有連帶責(zé)任,當(dāng)然得把他們喊過來。”李回歸急得跺了一下腳,拉著徐澳門去了派出所,他再也不想理劉嬌嬌,他對徐澳門說不想讓父母跟著丟人現(xiàn)眼了。徐澳門說這時候才知道丟人現(xiàn)眼,早干嗎去了?李回歸說別裝蒜,這事你有一半責(zé)任,為何單單要責(zé)怪我?徐澳門說你是男人!李回歸嗆白道,男人該死?徐澳門說男人就該死!李回歸沒再說啥,腦子里想著怎樣對付父母,他太怕父親了,真怕父親那張碩大無比的巴掌,小時候父親的巴掌每次問候他的屁股,都會給他留下深刻的記憶。于是,那一刻的李回歸腦子里沒了其他,唯有父親的大巴掌。

那是怎樣的一個場面啊,進到派出所的會議室,李回歸連頭都沒敢抬,他根本沒有勇氣喊一聲爸,也沒有勇氣喊一聲媽,倒是爸爸和媽媽一下子將他拉入懷抱,洶涌的淚水掛滿兩張蒼老的臉。媽媽說你小子咋這么不爭氣?然后,抱著他的頭嗚嗚哭出了聲。李回歸卻沒有哭,他時時警惕著老爹的那張大巴掌,真怕老爹再一次發(fā)怒,一巴掌沖他甩過來,盡管老爹的臉上也掛著淚水,李回歸還是感覺老爹有點做作,因為他長這么大幾乎沒看到過老爹流眼淚。一個老板,眼睛里看到的一般只是錢,怎么會有眼淚流下來呢?李回歸清楚地記得,剛讀初中的時候,他偷偷在老爹放錢的箱子里拿了五千塊去買蘋果手機。那時候,他的手機很一般,是老爹送給他的二手貨。當(dāng)時,老爹對他說:“雖然你讀初中了,但畢竟還小,也不是讀大學(xué),有個二手的用著也就行了。這個二手貨老爸才用了一年多,等你讀完初中和高中,真正考上大學(xué),老爹再給你買個蘋果玩。”李回歸拿著老爹給他的二手貨,眼睛里差一點兒掉下淚來,可想想老爹那張大巴掌,他又不敢再說啥。從小到大,他不知道挨了老爹多少巴掌,老爹的巴掌每一次問候他的屁股或者問候他的臉頰,都使他有一種要死過去的感覺。因此,他忍著心痛用了半年多的二手貨,看到那么多同學(xué)都在用蘋果,也就大著膽子偷了老爹五千塊,沒想到還沒等他離開家,老爹就發(fā)現(xiàn)了錢箱子被人動過,馬上意識到是李回歸作的案,立馬將他喊到跟前,二話沒說,先一左一右來了兩巴掌,使得李回歸兩眼冒著金星哆嗦著雙手重新將五千塊錢掏了出來。至此,李回歸下定決心再不跟老爹要一分錢,哪怕在外面吃糠咽菜,也不會再張嘴要錢。如今老爹為了他和老媽一樣流下了眼淚,所以他感覺老爹有些不真實了,看著那樣子根本都不像自己的那個老爹。但看了半天,他的眼淚竟然也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然后,他感覺到了老爹的大巴掌伸過來了,他打了一個哆嗦,不過老爹的大巴掌這一次沒有抽在他臉上,而是輕輕地擦拭掉了他臉上的淚水,然后老爹嘆出一口氣,對他,也是對他媽說了一句話:“兒子別哭了,事情既然已經(jīng)出了,咱好好處理就是了。”

李回歸明顯感覺到了,老爹說這話的時候,抬起頭來看了看徐澳門的老爹和后媽,還分明沖著徐澳門的老爹和后媽苦澀地笑了笑,那樣子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觀察別人的舉動,但最后老爹臉上顯著的依然是一種尷尬的表情。李回歸知道,自己弄出的這事已經(jīng)讓老爹和老媽十分尷尬了,可他怎么知道這會是一種尷尬之事呢?無奈,他只能將頭埋在媽媽的懷里,好像再也沒有勇氣抬起來了。

徐澳門同樣如此。她倒是從來沒有挨過老爹的巴掌,不對,也挨過老爹的巴掌,只是老爹那巴掌不是打在她身上,而是很親昵地撫摸在她的頭上或者臉上,老爹瘦骨嶙峋的長手每每撫摸在她的頭上或者臉上,她都會感受到老爹山一樣的身子所發(fā)出來的體溫,感受到老爹特有的男人味道,她會沉醉,會忘我。而且每次回家要錢,老爹和后媽都二話不說地把錢掏給她,可今天老爹和后媽將她攬進懷里痛哭流涕的樣子,使得她不得不放聲大哭起來,她想自己太需要在這個時候大哭一場了,哭著的時候她突然很想念自己的櫻孩,好想把櫻孩抱在懷里,讓老爹和后媽看看,她沒和他們商量,就擅自做出決定,為他們生了一個寶貝外孫。于是,滿臉是淚的徐澳門抬起頭來,想找尋一下她的櫻孩,但四處沒有櫻孩的影子,她不知道高個子女警察李艷和矮個子女警察劉嬌嬌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把櫻孩還給她,于是她再一次提高了嚎哭的聲音,以至于他們一家人的哭聲成了會議室里的主聲調(diào),高個子女警察李艷不得不出面制止了,說這不是你們哭的地方,這是議事的地方,咱們大家坐下來,好好議一下李回歸和徐澳門惹出的事,所以還是不要哭了,如果非要哭的話,等把事情處理好了你們回家去哭,好嗎?

李回歸沒想到,所謂的議事并沒怎么議,只不過是矮個子女警察劉嬌嬌將事情做了一個宣布而已。然后,高個子女警察李艷又做了一下補充,再然后,李艷問大家還有沒有不同意見?有的話可以提出來,一切都是按照法律和規(guī)定來的,有不同意見提出來,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更好的解決辦法。

會議室里一片沉默,大家好像誰也不想多說話,就連坐在李艷旁邊的另外兩個干部模樣的人也不說話。后來李回歸才知道,那兩個干部模樣的人還真就是干部,一個是計劃生育委員會的干部,一個是民政局的干部。還是后來,李回歸知道了計劃生育委員會的干部專門管收錢,不符合規(guī)定生育子女的公民,需要依法繳納社會撫養(yǎng)費。而民政局的干部可以幫著辦理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比如他和徐澳門,已經(jīng)到了可以結(jié)婚的年齡,卻未婚生育了孩子,按照規(guī)定接受過處理后就得辦理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當(dāng)然,結(jié)婚登記依然自愿,如果他和徐澳門沒了感情,不同意結(jié)婚,那也得辦理過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后再辦離婚手續(xù),不然他們兩個所生育的櫻孩就很麻煩了。

“辦過手續(xù),一切就正常起來了。”民政局的干部說。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任何人都得遵紀(jì)守法!”計劃生育委員會的干部說。

于是,大家在高個子女警察李艷和矮個子女警察劉嬌嬌指導(dǎo)下開始辦理手續(xù)。

李艷告訴大家,這是幾個部門的現(xiàn)場辦公,各級領(lǐng)導(dǎo)都給予了積極支持,但她不愿意今后再有此類事情發(fā)生。李回歸的老爹很歉意,站起來走到李艷和兩個干部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說對不起大家,自己沒教育好兒子,添了這么大的麻煩,怎樣處罰都接受。

徐澳門的老爹一聽也跑過來,說孩子不懂事,今后還需要領(lǐng)導(dǎo)們多管教。

聽李回歸的老爹和徐澳門的老爹說過,高個子女警察李艷馬上擺手,說你們應(yīng)該謝謝她,多虧了她晨練的時候?qū)⒛銈兊膶氊悓O女撿回來,否則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這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會議室角落里坐著魏小秀和胡大海。魏小秀站起來沖大家笑笑,說恭喜你們團聚,看著你們幸福的樣子真羨慕!胡大海也站起來,很不好意思地給高個子女警察李艷和矮個子女警察劉嬌嬌鞠了一躬,又轉(zhuǎn)身給妻子魏小秀鞠了一躬,說對不起,俺太粗魯,真就是一個“人盲”哩!魏小秀接過話,說僅僅是“人盲”嗎?胡大海苦澀地一笑,說還是個流氓,行吧?于是,李艷笑了,劉嬌嬌笑了,魏小秀也笑了。

高個子女警察李艷望著大家,臉上露出親切的表情,說李回歸和徐澳門是一對戀人,如今已按照規(guī)定辦理了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祝賀你們!但你們遺棄所生嬰兒的行為還得處理。鑒于沒對被扶養(yǎng)人造成嚴(yán)重傷害,你們二人又已經(jīng)知錯,并表達了懺悔之意,按照法律規(guī)定,需對李回歸處五日以下拘留,對徐澳門給予治安警告的行政處罰。

李艷宣布完畢,李回歸的老爹和徐澳門的老爹都點頭同意,徐澳門卻突然急了,說這事主要責(zé)任在俺,警告李回歸,拘留俺吧?李艷一聽笑了,說不要爭了,你是女人,又是母親,孩子需要你。當(dāng)然,孩子也需要李回歸,但他五天后才能回到你們身邊。徐澳門的老爹接過話,說李警官說得對,今后孩子們的生活就改變了,你們需要盡快適應(yīng)另一種活法,在這個世界上做父母不容易,得永遠記住“責(zé)任”兩個字!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穿天藍色護士服的姑娘走進來。大家還想說什么,護士懷里抱著的嬰兒哇的一聲哭起來,李回歸和徐澳門的父母一下圍過去。徐澳門卻愣怔在了那里,但僅僅片刻,她便嚎叫著撲了上去:“櫻孩,俺的櫻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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