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濤《烏托邦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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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永濤《烏托邦會所》

1

宋平揀到“太子”時,正處于人生的頹廢期。他和相處近五年的女友分了?,F(xiàn)在看來,他們之間的戀情早就面目可疑,但當時他并不這么想。雖然,在那五年期間,他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們之間的感情,還是不由自主地劈過兩次腿。劈腿的后果就是愧疚與不安,讓他覺得自己更愛她。

而她——他的女友,每晚在出租房為他烹飪出鮮美的食物,端上餐桌的還有她一臉的心滿意足與幸福憧憬。如果不是他無意中看了她的聊天記錄,他差點被她臉上的虛光給騙了。她竟然也出過軌,三次,比他還多一次。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挽回自己的劣勢,怎么說他也是男人。他把報復與挽回損失的地點選擇在自己家里。那是嶄新的家,他和女友精心布置的婚房。

當女友打開房門時,便看見了如火如荼的一幕: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一個胸脯豐滿的年輕女人正在他身上起起伏伏。而他仰靠在長沙發(fā)上,伸展著四肢,就像另一種形式的耶穌。是的,他在受苦,差不多半個小時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身上的女人,看著她那張痛苦的臉。那個用二千塊錢換回來的短暫女人,就像一只羽毛落盡的巨鳥,進行著絕望的飛翔。她所有的努力都將徒勞,此刻,短暫的女人一點都不短暫,他身下的東西,就像一根生銹的鐵器,死死地楔入了女人身體的深處,禁錮了她,同時也禁錮住他。

他第一次羞愧難當,為它的堅挺、麻木與冷酷,但他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好像它從來都不是他的。他拼命抽動著鼻翼,又嗅到那種古怪而生硬的氣息。那是甲醇的氣息,是那殘留的該死的甲醇毒害了他的神經(jīng)、觸覺,還有可能是心靈。當門被推開的瞬間,他無疑是被拯救了。他下面立馬又恢復了往日的靈敏與善意。從短暫女人那掙扎起伏肩膀的上方,他看到了女友那張驚愕的臉。那頭惡毒的巨獸瞬間便從他體內(nèi)奪路而出。他忍無可忍地發(fā)出了一聲喊叫,便被死般的寂靜埋到了下面。

那個從社交網(wǎng)上請來的短暫女人走了,他們開始了攤牌,開始在對方眼里趨于無限透明。

我是愛你的。他最終說道。

我也是愛你的。女友也最終說道。

他們便徹底分開了。

甲醇的氣息徹底散去后,他搬到了新房,而不是婚房。但他住得一點都不快樂,他老想起過去和女友一起租房住的那個破爛小區(qū)。兩個月后的一天下午,他又回到那個小區(qū)。但他無法上到出租房里去看看。他看見他的前女友和一個高大的男人親密無間地向出租房的樓洞里走去。他還看見前女友臉上那和過去一樣心滿意足的表情。但總的來說,他還是滿意的,起碼前女友和他一樣念舊,仍然住在那間出租房里。

春意漸濃的時候,他喜歡午后到小區(qū)后面的公園曬太陽。春天的陽光溫和而寬厚,就像老人的眼神,讓他安寧與慵懶。他不用趕時間上班,便沒有時間觀念,他在一家廣告公司里當高級創(chuàng)意,只要把嶄新的創(chuàng)意拿到公司就行。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他又來到那個公園。那是一個小公園,但花草與樹木繁盛,確實是個理想的好去處。他坐在了那張固定的白色長椅上,又望著那棵奇怪的樹。那是一棵鉆天楊,和周圍婆娑而柔美的樹種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察看過了,整個公園就這一棵鉆天楊,僅僅一棵,而且它長在整個公園中心的位置,就像一個人的心臟。更要命的是,它竟然在這個春天出現(xiàn)令人詫異的枯萎,只有一小部分的枝條,抽出狹長的葉片,并且每一片葉子都向上生長。鉆天楊的樹身泛出一種陳舊的青灰色,就像一個陰郁的老人,散發(fā)著往日的舊時光。

他坐在那張白色的長椅上,一次次望著那棵枯萎的鉆天楊,心里有一種傷感的情緒。幾天前,他又從公司領(lǐng)回了新的創(chuàng)意任務。公司這次做的是一個公益廣告,是關(guān)于宣傳當下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公司的用意無疑是在擴大本公司的影響。他突然想到了那棵鉆天楊,創(chuàng)意瞬間便形成了:每個風塵仆仆的人從身體里長出一棵枯萎的樹,四肢就像伸展的枝條,每個人看不清面孔,只有枯葉四下飛揚……他做好后,拿回公司,得到了所有人的首肯。

此刻,他又望著它,那棵正枯萎的鉆天楊。他在想象著它以后的面目。他總覺得那棵樹正在告訴他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陣短促的狗吠打斷了他柔軟的思緒。他一偏頭,便看見一只狗正對著兩個年輕人咆哮。那是一只斑點狗,脖子上套著一個銀項圈,皮毛骯臟,肚皮干癟。這應該是一只走失的斑點狗。那兩個年輕人對這只斑點狗有著明顯的企圖,它脖子上的銀項圈在陽光下,仍然散發(fā)著銀色的光芒。斑點狗敏感得很,它識破了他們的意圖,對他們手里拿的一塊熟肉更是視若無睹,只是用它的叫聲震懾著他們。兩個年輕人最終走了。這時,又過來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她被它身上的斑點吸引了,過來逗它,并從包里拿出了膨化食品。斑點狗仍然無動于衷。

這真是一只奇怪的狗。他想。

這只奇怪的斑點狗,轉(zhuǎn)了個身,望著他。他便也繼續(xù)望著它。斑點狗望了一會,便向他走來,一直走到他面前,搖著尾巴,目光里有一種熱切。他深受感動,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但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喂它。他只好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它便伸出鮮紅的舌頭細細地舔起了他的手心,舔得他心里直發(fā)癢。

他伸回手,站起身,向自己住的小區(qū)走去。但那只斑點狗卻跟上了他。他猶豫了,他十二歲時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牧羊狗,四年后,那只牧羊狗死時,他感覺自己差不多也死了。這種東西不能養(yǎng),一旦養(yǎng)了,脫手就難了。但斑點狗還在望著他,目光里有一種流浪狗般特有的乞求。他心軟了,決定先帶回去再說。

路過小區(qū)的超市時,他買了一公斤熟肉,還有一鐵罐狗糧。他打開門,斑點狗首先跳了進去,到各個房間跑了一圈,也嗅了一圈,最終又來到客廳。他把一大半的熟肉放進一個盤子里端給它。它飛快地吃完了,看樣子這只斑點狗餓壞了。他把剩下的熟肉又端給了它。它又吃得一干二凈,但最后的咀嚼動作明顯緩慢下來。他又端來了水。

斑點狗吃飽喝足后,便來到門口發(fā)出哼哼的叫聲。他愣了,看樣子這只狗要走,他于是打開了門。斑點狗跑了出去。他終究不死心,又來到陽臺上。他果然看見了那只斑點狗,它正跑到小區(qū)一棵偏僻的樹下,嗅著,然后抬起了后腿。這是一只訓練有素的狗。他笑了。斑點狗撒完尿后,便徹底失去了蹤影。

一種失落感浮了上來,這時,門口有了動靜,他打開門,看見那只斑點狗正熱切地望著他。他蹲下身抱住了它。

三天后,他第二次給斑點狗洗完澡,注意到銀項圈的鐵牌子上竟然有兩個小字:太子。這難道是這只狗的名字,三天來,他一直叫它斑點狗。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太子”。斑點狗激動了,跳起來舔他的臉。

2

午后的陽光一天天熱起來,就像細密的銀針扎下來,他換到一處陰涼的椅子下,繼續(xù)看著那棵鉆天楊。而此時臥在他腳邊的太子,安靜得就像一滴水,把腦袋放在兩只前爪上,似睡非睡。春天就要盡了,而那棵鉆天楊卻加快了枯萎的步伐,他注意到又有一些抽綠的枝條干枯了,那紛揚下來的枯葉發(fā)出一陣細小的聲音。

它在跟他說話。他這么認為,雖然它發(fā)出的是異類的語言。他恍若從一片片枯葉中聽到了它生命深處的長長嘆息。一陣風吹來,一根接近底部的枯枝突然斷裂,發(fā)來金屬般的悅耳聲。說是底部,那棵鉆天楊的下部一米左右已生長一根枝條,現(xiàn)在加上這根斷裂的枯枝,竟然有一米五的光滑潔凈。

旗桿。這棵鉆天楊正在努力長成一根旗桿……他無端地激動起來。是的,這棵鉆天楊所在的中心位置,只有長成旗桿才能彰顯獨特的作用與它內(nèi)在的意志。他不由想起廣場中心的那根二十幾米高的旗桿,本市標志的彩旗獵獵飄揚,下面是高低盤旋的鴿子……

他掏出手機給他唯一的朋友陳風打電話,打完后又看著那棵鉆天楊,不——那根旗桿。

陳風趕來時,他還在看著那棵鉆天楊,并在長時間的凝視中。所有的枝條已經(jīng)完全剝落,變成了一根真正意義上的旗桿。陳風的一頭長發(fā)差不多板結(jié)在頭上,衣服上顏料星星點點,渾身散發(fā)出一股酸臭味。他看了陳風一眼,就知道他又陷入了創(chuàng)作的困境。他有狀態(tài)的時候,一天洗三四次澡,甚至更多。

陳風看了一眼太子,伸手撫摸一下它的腦袋。這是他第二次摸太子,也就是說這段時間太子第二次見宋平。太子還是無動于衷的樣子,甚至連尾巴都沒有掃一下。

你看,那棵鉆天楊像什么。宋平指給了陳風。

陳風看了好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像不像旗桿……宋平啟發(fā)性地提醒道。

陳風的眼球跳動了一下。

如果這棵鉆天楊是一根旗桿,那么周圍這些低矮的花草與樹木就應該是流動的云或別的什么,就會睜開無數(shù)只鴿子一般的眼睛……

閉嘴。陳風粗暴地打斷宋平的提示,他目光深邃地盯著那棵鉆天楊,臉上的肌肉開始有規(guī)律地抽動,臉色也越來越紅,他激動起來了。

哈哈哈……陳風終于發(fā)出一陣狂笑。

宋平也笑了,他幫到他了。這就是他們之間最珍貴的友情,把各自的靈感與創(chuàng)意相互分享與激勵。

我請你喝酒。陳風說。

我不光請你喝酒。陳風又說。

陳風沒有食言,宋平趕到那家餐廳的小包間時,果然看見陳風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女孩。她應該是陳風現(xiàn)在的模特。宋平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又想起了陳風曾經(jīng)那個尤物般的模特來。

那個尤物般的模特叫線條,真是絕了,她果真身體線條流暢而優(yōu)美,表情豐富,對陳風來說如獲至寶。宋平還記得那晚,他出奇的興奮,出奇的能喝,更出奇的妙語連珠,猶如神靈附體。當陳風最終喝到桌子下面后,他和線條又出去喝啤酒,接著聊。聊到最后的結(jié)果,當然是聊到了一家賓館的床上。開始,線條還顯得被動,但后面線條變得極其主動與強悍。他這才意識到,不光是他搞了她,她也同樣搞了他,更準確地說,是搞了他的創(chuàng)意。那是他在和女友同居期間第一次劈腿。

我叫線條。陳風身邊的年輕女孩大方地伸出了手。他握著假線條的手,目光卻轉(zhuǎn)向陳風。陳風眼睛里有一種陰暗而憂傷的東西一閃而過。他還沒有忘記線條,這也是他讓身邊這個女孩叫線條的緣故。宋平心里那種隱隱的愧疚又浮現(xiàn)出來。線條是和他之后的一個星期徹底離開了陳風,這多多少少與他有關(guān)。雖然他之后再也沒有見過線條。

酒倒好后,假線條先敬了宋平一杯。

你很帥。假線條目光里有一種顯而易見地曖昧。

這場酒喝了三個小時。在這三個小時里,假線條用拳頭打了宋平三次,桌底下踢了宋平兩腳。結(jié)束時,陳風和宋平都有些搖搖晃晃。陳風讓假線條送宋平回去。宋平鉆進出租車前,又轉(zhuǎn)身看了一眼站在夜風中的陳風,他雖然醉意正濃,但目光寬厚溫暖,那是兄長般的目光。

出租車開動后,假線條就把宋平的右胳膊拉到了自己肩上。他的手垂下來,像一根繩索搭放上假線條右面的胸脯上。出租車突然跳動了一下,他的手便也跳動了一下,在小小的沖擊中,手像被什么喚醒了。他的右手便自然而然地鉆進假線條的衣服里,她竟然沒帶胸罩,他輕而易舉地握住了她右面的乳房。她的乳房并不算太豐滿,且有些生硬,就像一枚青蘋果。假線條整個人都癱軟在宋平懷里。

宋平打開門,太子親熱地迎了上來,但突然面目可憎地對著假線條咆哮起來。假線條嚇壞了,整個人都吊在宋平身上。宋平愣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太子這么兇。他便第一次對太子咆哮起來。太子也愣了,安靜下來。

宋平和假線條徑直來到大臥室,并把門死死關(guān)上,他們的嘴唇瞬間便黏合到一起,并開始撕扯著對方的衣服。他們剛倒在床上,門外的太子便又開始了發(fā)作,一邊咆哮,一邊用前爪撲打著大臥室的房門。假線條發(fā)熱的身體驟然變冷,她在宋平身下瑟瑟發(fā)抖地說,你還是先管好你的狗,我覺得它隨時都會破門而入。

宋平只好赤身裸體地從床上下來,氣勢洶洶地去找太子算賬。他拉開門,太子死死盯著他下面膨脹而起的東西。他突然泄了氣,把太子趕到了陽臺上。

宋平和假線條又重新開始了。雖然太子仍然鬧得很兇,但傳進大臥室的聲音已經(jīng)很微弱,他們進行得很順利。突然,太子傳來了異樣的聲音,竟然是太子發(fā)出嗚咽的哭聲。他聽到了,決定不理會,繼續(xù)動作,但奇怪的是,太子的哭聲在他腦海里越來越巨大,就像在他耳邊哭一樣。他終于在緊要關(guān)頭疲軟了,一身虛汗。假線條惱怒地把他推開,開始穿衣服。穿好衣服的假線條變得陌生而冰冷。

要不,我們再試一次。宋平訕笑著說。

假線條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宋平穿上睡衣,拿起一根裝飾用的鞭子,把陽臺上的太子放了進來。他把鞭子高高舉起,太子便半歪著頭看著他,目光天真而無辜。他終于又把鞭子放下了。

狗日的,你贏了。宋平忿忿不平地罵道。

第二天,宋平帶著太子路過小區(qū)的告示欄時,一張新貼的粉色裝飾高檔紙吸引了他的視線,他站住了,太子便也站住了。他看完后發(fā)現(xiàn)與太子有關(guān):一個叫白曉的女人正在尋找這只叫太子的斑點狗,并且太子已經(jīng)和她相處了五年,在一次外出旅游爬華山時,太子預感到危險,叼著她的褲腳剛剛離開一處山腰,上面便滾下來一塊巨石,也就是說太子曾經(jīng)救過她的命,她和太子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情感。她愿意為能提供有效線索的人付一萬元的酬金。

宋平知道像太子這種斑點狗也就值幾千塊錢,看樣子那個叫白曉的女人一定是個愛狗的人。

他低頭看了看太子,太子正看著那張粉色裝飾的高檔紙。太子終于不看了,轉(zhuǎn)頭望著他,目光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好像它能看懂似的。宋平陷入了遲疑,他也曾經(jīng)是個愛狗的人,知道丟失了狗,主人內(nèi)心的痛苦與焦灼。他有些舍不得太子,雖然他們相處的時間不算太長,雖然該死的太子壞過他的好事。他最終還是決定把太子送回去,不過要晚一個星期再和那個叫白曉的女人聯(lián)系,就算是他給自己最后的補償。做完決定后,他一下子輕松了不少,他記下白曉的手機號碼便向小區(qū)外的花園走去,他還惦記著那棵正長成一根旗桿的楊樹。

五天后,宋平再次路過小區(qū)的告示欄時,看見上面貼了一張?zhí)焖{色的裝飾高檔紙。他走近了,竟然還是那個叫白曉的女人張貼出來的。白曉跪求知道太子線索的人,并且酬金漲到了三萬,如果是一位男士的話,她還愿意為了太子以身相許。裝飾紙的下方有一張白曉的生活照。照片上的白曉氣質(zhì)絕佳,美麗得讓人窒息。宋平震驚了,他覺得這個叫白曉的女人恐怕是瘋了,竟然會為了一條狗以身相許,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但白曉炫目的美不免讓他心動,還有些心疼。他掏出手機打了過去,竟然占線。宋平是一個小時后打通的。

你是白曉嗎?宋平干巴巴地說。

我是白曉,你是給我說有關(guān)太子的事嗎?那邊冷冰冰地說。

你怎么知道?宋平驚訝了。

這是我今天接到有關(guān)太子消息的第一百三十二個電話……

宋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說,愛信不信吧,反正太子在我這,我大后天給你送過去,把你的地址發(fā)過來。

太子真在你那兒。那邊的口氣一下子松軟下來。

宋平?jīng)]再說話,他掛斷了電話。不一會,他的手機便游進了一條短信。他沒看,他知道一定是那個叫白曉的女人發(fā)過來的。

大后天的清晨,宋平帶太子出門時,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確實舍不得太子了,好像太子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年,而不是僅僅兩個月。太子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目光也布上了一層憂慮,用潮濕的舌頭一遍遍舔他的臉。

叫白曉的女人住在南區(qū),他坐上出租車一個小時后才趕到那個叫錦繡園的高檔小區(qū)。從出租車下來,太子就表現(xiàn)得異常興奮,不用說它熟悉這里的一切。奇怪的是太子并沒有一路瘋跑著去尋找自己的主人,而是瘋跑一陣,又回來找他,就像是給他帶路。

太子把他領(lǐng)到一幢樓的三層,對著鐵門開始了喊叫。門開了,里面果然是照片上的女人,甚至比照片上的更美。太子把叫白曉的女人撲倒在地板上。那個叫白曉的女人一邊放聲悲哭,一邊摟著太子在地板上翻滾。

宋平抽完一支煙才進去的。他看見那個叫白曉的女人正神經(jīng)質(zhì)地對著太子沒完沒了地說對不起。而太子只是愣愣地望著它的主人。

叫白曉的女人終于恢復了平靜,她認真地打量了宋平一番,然后給宋平倒了一杯茶,又從茶幾的抽屜里拿出了厚厚的一摞錢。宋平不解地望著她。

叫白曉的女人目光里有一種顯而易見的居高臨下:這是三萬塊錢,算是給你的酬金,如果你對錢沒興趣,我也是說話算數(shù)的,但你必須到醫(yī)院把體檢報告拿給我,尤其是關(guān)于愛滋病方面的報告,并且在完成的過程中要戴套,當然,也就一次,僅僅一次……

白曉目光里的漠然深深傷害了宋平的自尊,他站起身向外走。

你什么意思?輪到白曉不解了。

宋平頭也不回地說,我也喜歡太子。

宋平出了門向樓下走去,太子急了,沖出了房門。白曉厲聲叫住了太子。宋平在樓道的轉(zhuǎn)角處看到了太子目光里的憂慮,像在下雪,白茫茫的。

3

宋平是第二天到上海時接到白曉打來的電話。他很少出差,更討厭出差,這次也是沒辦法。開完會,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剛開機,白曉便把電話打過來了。他望著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電話號碼,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

那邊是歇斯底里般的質(zhì)問:你給我的太子灌什么迷魂湯了,它明顯郁郁寡歡,就像害了什么相思病似的。宋平也愣了,他說,你讓我跟太子說話。白曉在那邊摁下了免提鍵。太子。他叫著。那邊傳來太子興奮的叫聲。一股暖流進入到宋平身體里。

宋平在上海出差了五天,每天白曉都打來電話,和他說話,準確地說讓他和太子說話。第五天的時候,白曉告訴他,這幾天太子的情緒明顯得到好轉(zhuǎn),并讓他回來后到她家吃飯,她想給太子一個驚喜。

宋平下了飛機,沒有回家,徑直從機場打車到錦繡園。他拎著拉桿箱氣喘吁吁地爬到三樓,僅僅敲了一下,門便開了,太子竄了出來,迅急地撲到他身上。要不是他早有防備,會活生生地被太子撲倒。太子嘴里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伸出濕乎乎的舌頭,把他的臉細細地舔了一遍。他的心也濕乎乎的,他頭一偏,便看見白曉不陰不陽的臉,目光里滿是嫉妒。

他進去后,打開拉桿箱,從里面拿出一個玩具,那也是一只斑點狗,這是他送給太子的禮物。太子亢奮了,發(fā)出一種奇異的怪叫,把“斑點狗”壓在身下,兩只前爪夾緊,跳動起來,就像在騎馬。白曉終于發(fā)出了清脆的笑聲。他又拿出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遞給白曉。這是他精心給白曉挑選的,里面是一個小型水晶花瓶。白曉接過來,淡淡地說了聲謝謝,并沒有打開,而是一甩手扔在了長沙發(fā)上。宋平的心一顫,恍若聽到水晶破碎的聲音。

晚飯是在一個小時后,宋平走進飯廳,便看見餐桌上擺著六道菜,令宋平奇怪的是餐桌旁邊地上的一塊一米見方的塑料地板上,也擺著六道同樣的菜。宋平正納悶著,便聽見白曉用甜膩膩聲音喚:太子,親愛的,開飯嘍。太子便叼著“斑點狗”跑進了飯廳。

你應該給太子吃狗糧,狗糧對太子來說營養(yǎng)更均衡,也更有益。宋平小心翼翼地建議道。

我從來沒有把太子當狗,它在我心里跟人一樣,我吃什么,它也必須吃什么,這同時也是溝通與加強我們之間情感的一種方式。白曉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屑,那不僅僅是對他的不屑。

宋平不好再說什么,再說太子已經(jīng)開始了大口咀嚼。他注意到白色的餐桌邊放著兩瓶酒,一瓶紅酒,一瓶白酒。

想喝酒,就自己倒,隨意好了。

那你……宋平問道。

不,我不喝酒,太子最聞不得酒味。白曉嚴肅地聲明道。

宋平是想喝酒,但一個人喝實在沒什么意思。他便端起了面前那碗散發(fā)著清香氣息的白米飯。白曉做的菜不光色香俱佳,味道也出奇好。宋平由衷地贊嘆。白曉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沒有聽見,他這才發(fā)現(xiàn)白曉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太子身上。整個吃飯過程中,他們之間都沒有任何交集,白曉的目光也從來沒有從太子身上移開。

飯后喝茶的時候,白曉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每天她會給宋平打一次電話,讓他和太子說話,一個星期到她這里來一次,關(guān)于酬金嘛,她愿意聽聽他的建議。

我要徹底治好太子這可怕的憂郁癥。白曉幾乎是惡狠狠地說道。

宋平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但他不要任何酬金。太子表現(xiàn)出對他的依戀讓他深深感動,再說他也想見到太子。

白曉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絲詫異,但一閃而過,她的嘴角稍微牽動了一下,卻是冷笑,像一把輕快的彎刀,飛旋進宋平身體的深處。宋平不由哆嗦了一下。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白曉從周一到周六都給宋平打一個電話,讓太子聽到他的聲音,而星期天,他便到白曉這里來,和太子嬉鬧,并在那里吃飯。他和白曉交流的機會無疑多了起來,那種從見到白曉第一眼就升騰起的欲望便也越來越熾熱。但白曉明顯在回避著什么,在他面前恍惚而空洞。差不多一個月了,在白曉似是而非若有所思的話語體系下,他甚至不知道她從事什么職業(yè),有什么特別的嗜好與興趣。與太子相比,她在他面前更像一個虛人。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卻在月末星期天的午后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突破。當時他們剛吃過午飯不久,而太子躺在陽臺與大客廳的連接處睡覺。這是太子的生活習慣,它總喜歡在午后瞇上半個小時左右。

白曉站在太子身邊,細細地看著它。而宋平坐在一張沙發(fā)上看著白曉。此刻的陽光分外熱烈,從陽臺的玻璃上徑直撲打在白曉身上,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真絲睡裙,在陽光的穿透下,露出半隱半透的曼妙線條。

我覺得太子的憂郁癥差不多全好了。白曉并沒有回頭,就像在自言自語。

宋平坐不住了,一種熟悉的東西鼓動著他,他走到白曉身后,用雙臂環(huán)繞著她。她不動,就像一個靜止的雕塑。也正是白曉的雕塑感給了宋平額外的膽量。他吻著白曉的耳垂,并順勢把手伸進了白曉的睡裙里。他伸出的是雙手,各自抓住了白曉的兩只乳房。她的乳房柔軟而噴薄,終于,她的乳頭像石子般發(fā)硬。

把我抱到臥室的大床上……白曉發(fā)出了一聲嘆息,卻又有著命令般的口吻。宋平聽清了,欣喜若狂地把白曉抱到臥室的大床上。他雙手顫抖地開始解白曉的睡裙。白曉推開他的手,開始自己脫,直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渾身散發(fā)出耀眼的白光。宋平伏下身子去親吻白曉微微上翹的嘴,但白曉別過臉去,他只好親她的胸脯。當他再次揚起臉來,看見白曉的兩個手指捏著一個避孕套。

用這個……白曉堅決的語氣毋庸置疑。

他只好接過來,脫去衣服,套上了,然后又伏下身去。這時太子卻突然跑了進來,它對著他們吼叫了兩聲,便跳到床上,用嘴拱著宋平,想要把他們分開。很顯然,太子以為他們在打架,它想維護和平。

太子,討厭……白曉咯咯地笑了起來。

宋平?jīng)]笑,厲聲對太子吼:下去。太子哆嗦了一下,不情愿地下去了。但他對太子的態(tài)度讓白曉非常不滿,她臉色一變,正要發(fā)作,卻張著空洞的嘴沒有發(fā)出別的聲響,他已經(jīng)侵入到她身體里。在整個做愛過程中,白曉都別過臉去,看著立在床邊的太子。

做愛結(jié)束后,白曉沖完澡再出來時,臉色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平靜甚至漠然。她點燃一支煙對宋平說,既然太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得差不多了,那么就用不著每天給他打電話了,當然,他更用不著星期天到她這里了。

就讓一切都結(jié)束吧。白曉總結(jié)性地說。

宋平怔住了,白曉吐出來的一個夸張的煙圈向他逼迫過來,打在他面部的三角區(qū),擴散成一個淡藍色的煙網(wǎng)。走出錦繡園小區(qū),宋平的頭腦才略微清醒了些,白曉之所以和他做愛,與別的無關(guān)。她只是不想欠他的,僅此而已。

4

宋平再次接到白曉的電話是三天后,她哭喪著對宋平說,太子又不對勁了,你讓它聽聽你的聲音吧。一切便又恢復到以前,包括星期天。唯一不同的是,每個星期天他們都會做愛,并且做愛的過程中,白曉不再顯得被動,甚至會要求別樣的體位與他動作的頻率,她在享受屬于她自己的那份快樂。

宋平發(fā)現(xiàn)白曉有一個獨特的嗜好,那就是每次做愛時,太子都必須在場。她還是不讓宋平親吻與吮吸她的嘴與舌頭,她總是別過臉去,把目光投向發(fā)愣的太子。太子的在場,總讓他心里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太子成了一個奇怪的偷窺者,他沒有被偷窺的那份需求,便也無法領(lǐng)略那種別樣的刺激。但他無法讓太子離開,這是白曉的意愿,他不能違背。

宋平和白曉之間的第十次性愛格外激烈。宋平的動作極其兇猛,但他內(nèi)心卻充滿了一種奇異的憂傷。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光想占有她的肉體,他還想得到別的。迫切地想。但白曉滴水不漏,她既拒絕宋平對他的任何溫情,也不會對宋平有任何情感流露。她把自己死死捂住,他實在撬不開她的內(nèi)心情感世界……

白曉從床頭翻滾到床尾,那張被情欲充滿的臉順著床尾又向下滑去,宋平看不到她的臉了,但她還在掙扎,馱著身體之上的宋平繼續(xù)前行,直到她的腰部抵達到床尾,她凝滯不動了。他無法再用手撐在床上,他隨時有掉下去的可能。他抓住白曉的大腿,同時看到了白曉的前半身,她的腰軟極了,而且床不是一般的高,她的身體呈現(xiàn)出90度的彎曲,看上去就像一道白色的深淵。是的,深淵,而他就在深淵的深處……一處從生活別處的深淵中進入的另一道散發(fā)著致命魅惑的深淵……

她還在努力,努力使披頭散發(fā)的臉向前傾斜,這樣她就可以看見站在床尾一米處的太子的眼睛。她的眼神幽深而熱烈,喃喃地呼喚著太子。始終處于旁觀角色的太子終于受不了她的呼喊,它過來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白曉張大的嘴。白曉發(fā)出一陣亢奮的喊叫,更亢奮是她身體的深處,傳來一陣劇烈的痙攣。就在這一刻,宋平突然有一種錯覺:真正和白曉做愛的是太子,而不是他。

完事后,白曉飛快地沖進了衛(wèi)生間沖澡,這是她的節(jié)奏,她從不停留,別說一分,連一秒都不會。宋平的心里被一種孤獨感充滿著,他拿起那個裝著精液的避孕套,茫然地看著,里面散發(fā)出一種奇怪而刺鼻的氣息。他沮喪極了,也悲哀極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算不上真正侵入她的身體。那個輕薄的避孕套說明著一切。

但下個星期天的時候,他還是又來了,他沒法不來,她雖然是深淵,但他愿意墜落甚至墮落。他和她望著趴在地板上睡著的太子,耐心地等待著。白曉喜歡在太子午睡后和宋平走進大臥室,她聽從著它的節(jié)奏,他便也聽從著太子的節(jié)奏。他習慣性地望了一下正前方的掛鐘,差不多還有十分鐘,太子就該醒了,被徹底喚醒的還有他噴薄的欲望,那時,白曉會向他招一下手,說——來!

十分鐘后,太子果然醒了,它每次只睡半個小時,就像體內(nèi)安放著一只精密的鐘表。他本能的期待開始生長,緊隨其后的便是一種說不清的恥辱。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一看,竟然是陳風打來的。陳風差不多有三個多月沒和他聯(lián)系了,他正在創(chuàng)作那棵鉆天楊為主題的作品。他接通了手機。

完了,快來……陳風有氣無力地說。

宋平的好奇心瞬間被調(diào)動了,他不知道陳風會怎么處理那棵鉆天楊——那根旗桿。

我要去見一個朋友,現(xiàn)在就去。宋平說完,便感到一種驕傲,他終于戰(zhàn)勝了自己的欲望。

白曉把揚了一半的手又放下,臉色有些慍惱,又有些困惑,她不相信他會真的拒絕她。

宋平又說了一遍。白曉的目光里有了好奇:什么樣的朋友,會讓你如此重視?

他是一位畫家,他剛剛完成我們共同感興趣的一個題材,再說,這也是我們之間的約定,要不,你也一同去看看。宋平對她發(fā)出了邀請。讓宋平?jīng)]想到的是,白曉竟然同意了。

宋平和白曉趕到陳風的住處兼畫室時,他的房門大大地開著。宋平直接來到畫室,看見陳風雙目如炬地望著墻上那幅油畫。

宋平望著墻上的油畫不禁呆住了:油畫的天空是灰暗色的,大塊大塊黑色的烏云翻滾凝聚,雨細密地下著,而油畫的中央便是一棵長在花崗巖磚上的鉆天楊。那棵鉆天楊異常繁茂,所有的葉片也一律向上生長,散發(fā)出奇異的生機,就像一根尖塔穿透了天空;靠近樹梢的部分飛翔著一團盤旋著的鴿子,就像一面圓形的旗幟;而鉆天楊的下面分散著一些低矮婆娑的樹種,并且每片葉子都更像是一只只半睜半閉的眼睛;更奇妙的是凝聚在地上的雨水,反著光,倒映著兩三個人的虛影……

這簡直太棒了,你給這幅畫起名了嗎?宋平由衷地贊嘆著。

廣場……陳風望著那幅畫,目光深遠。

宋平轉(zhuǎn)了一下頭,望著此刻的陳風。此刻在藝術(shù)海洋的陳風,長發(fā)飄逸,散發(fā)出濃烈的青草的氣息,簡直就像個君王。

白曉也發(fā)出了驚嘆。但陳風沒有扭過頭來,他繼續(xù)盯著那幅畫,保持著神圣般的氣度與傲慢。輪到白曉驚訝了,她望著旁若無人的陳風,目光里有一種東西一閃而過。

走,喝酒去。宋平提議道。

對,咱們?nèi)ズ染?,我請客。白曉提議道。

他們來過那家固定的餐廳,坐進那家固定的小包間,一杯酒下去后,陳風便褪去了所有藝術(shù)的光環(huán),被白曉深深吸引了。他三杯酒下去后,無端激動著對白曉說,白女士,你不光美得出奇,更重要的是,你身上有這個時代的特質(zhì),尤其是你的面部表情與眼睛,它最圣潔也最淫蕩,就像一個矛盾的共同體……

宋平愣了,陳風說得沒錯,他雖然缺乏陳風對女人的那種獨到的審美,但看到白曉第一眼起,便有一種說不清的向往,那不僅僅是欲望,還有別的,好像白曉那里應有盡有,能滿足他所有的需求……

白曉似笑非笑地望著陳風,和他碰了一下,又喝下一杯酒。這是宋平第一次見她喝酒。

你能做我的模特嗎,拜托了……陳風無比真誠甚至虔誠地望著白曉。

我考慮一下。白曉又端起了酒杯和宋平碰了一下。宋平一揚脖喝了下去,心里卻有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他一點也不希望白曉去給陳風當模特。

5

三天后,宋平接到白曉打來的電話,讓他到她那里去一趟。宋平覺得奇怪,今天又不是星期天。他去了后,白曉開門見山地表明了自己的意圖。她決定了,先去給陳風當一個月的模特,陳風為了表達誠意,把畫她的第一幅油畫送給她作為補償。

宋平望著白曉一臉的輕描淡寫,說不出半個字來。她并不欠他的,起碼在她那里,她什么都不欠他的。所有的念想與虛妄都是他自己的事,也僅僅是他自己的事。

我想讓你把太子帶回去,只有放在你那里,我才真正放心……白曉的目光里第一次對他流露出真誠。

宋平?jīng)]有拒絕,也無法拒絕。太子是無辜的。

宋平真要把太子帶走了,白曉不免抱著太子失聲痛哭,太子卻顯得出奇的平靜,甚至沒有伸出舌頭舔白曉的臉。白曉把三頁的打印紙交給了宋平,說上面是照顧太子日常生活的注意事項。

白曉跟在宋平和太子的身后,從屋里送到樓下,又從樓下送出小區(qū)。白曉雙眼紅腫地盯著太子不放,目光凄涼。宋平也一次次地回頭。不回頭的是太子,用頭顱緊緊貼著宋平的大腿。

從第二天開始,宋平便陷入了內(nèi)心的煎熬與痛苦之中。今天是白曉給陳風當模特的日子,他恍若看見一絲不掛的白曉側(cè)臥在長椅上,對著陳風面含微笑……陳風能抵御住白曉那無與倫比的誘惑嗎?白曉會和陳風做愛嗎?會的,一定會的。她為什么不做呢……他恍若看見陳風和白曉赤身裸體地在一起糾纏、瘋狂……

他那無邊無際的聯(lián)想,就像一條毒蛇吞噬著他的心,他突然對陳風充滿了無以復加的嫉妒甚至仇恨。其時,他的前女友第一次出軌就與陳風有關(guān)。前女友在給第三次出軌對象的聊天記錄中,明確記錄了那是一位畫家,長發(fā)飄飄。不是陳風又能是誰,再說,前女友也僅僅認識陳風這么一位畫家。他心里當時也有惱恨,但那是一瞬間的事,他在下一個瞬間來臨的時候,便徹底原諒了陳風。

現(xiàn)在他還想原諒。他原諒的結(jié)果便是更加痛恨陳風,就像陳風是仇恨本身。他知道他完了,徹底完了,在陳風的參與與佐證下,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他愛上了這個叫白曉的女人,濃度遠遠超過了他的前女友。

他為什么會愛上呢?他就像發(fā)著高熱的病人,一遍遍詢問著自己,也折磨著自己,在對自己的厭棄中,只有那瘋魔般的情感由于純粹而顯得更加無序與恐怖……

半個月后的一天傍晚,他實在無法控制自己,便來到陳風的住處。他沒有上去敲門,他怕他的舉動招來白曉與陳風的譏笑與嘲諷。他還保持著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他坐在花池下的一塊石頭上,如一只孤獨的狼守在那兒。

凌晨十二點的時候,陳風和白曉走出了門洞。白曉挽著陳風的胳膊,一臉曖昧不清的笑。看樣子他們這是出去喝酒。出了小區(qū)的門向右拐不到一百米,便有一家通宵營業(yè)的餐館。過去他到陳風這里,不想走遠了,便在那里喝到天亮。他不動,他們走遠了,他還是不動,他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心里卻充滿了羞恥,他不該來這里,真的不該來,他這是自取其辱。

在痛苦煎熬中的宋平,是無法好好照顧太子的。整整一個月里,他沒給太子洗過一次澡,更沒有給太子做過一頓飯。他沒法遵從白曉的意見。在痛苦與絕望中滋生的懶惰,同樣是骨子里的事。他只給太子吃狗糧,他買了上百公斤的狗糧放在小臥室。他也沒法給自己弄吃的,更不想出去吃飯。他怕見人,怕見所有的人。

在深深的自卑中,他一般只喝酒,餓極了,便吃狗糧。他覺得味道還不錯,是真不錯。幸好身邊還有太子,但他灰暗透頂?shù)那榫w也嚴重的傳染給了太子,好像他的痛苦,便是太子的痛苦,他的沉重,便也是太子的沉重……他終于哭了,在喝下一瓶小糊涂仙后,他哭得絕望而虛無。太子也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它憂心忡忡的目光里滴落下來。他抱住了太子,太子也用兩只前爪抱住了他。他們看上去,就像一對難兄難弟……

6

當白曉給他打來電話的時候,他毫無反應,他的腦子現(xiàn)在已成了一個空殼。白曉厲聲給他重復了三遍后,他才意識到一個月就這樣結(jié)束了。他開始給太子洗澡,也同時給自己洗澡,衛(wèi)生間里的酸臭味讓他和太子都無法忍受。

他到了錦繡園小區(qū),爬到白曉所在的三樓,他開始敲門。只敲了一下,門便開了,門里站著白曉。白曉沒有什么變化,好像她從來就沒有給陳風當過什么模特。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出了錦繡園,他發(fā)誓他再也不踏進這個小區(qū)半步。他認清了,白曉對他來說,就是痛苦本身,他受不了。他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一看,是陳風打來的。那種強烈的仇恨又像風暴般把他充滿。

他還是接通了電話。

來看看我吧,我的兄弟,我知道你恨我……陳風氣若游絲般地說。

他愣了,但他并不想原諒陳風,他決定去看看他,就像去看看自己對他的仇恨能到何種程度,當然,還有一絲說不清的好奇。

陳風的房門大大地開著,宋平在那間空空的畫室找到了他。陳風坐在畫室的地板上,一臉的空洞與失魂落魄。

你怎么啦?宋平冷冷地說。

我成了一個空心人……陳風喃喃著。

你不是剛完成新作品嗎,應該感到興奮與滿足才對,并且是雙重滿足,你不會告訴我說,你沒和白曉做過愛吧。宋平譏諷地說。

是的,我們做過。但那又能怎樣。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從來沒有和模特發(fā)生過性愛,性愛只是后來的事,白曉完全是個例外。我好像只有和她做愛才能保持住持續(xù)的創(chuàng)作力,我一邊瘋狂地和她做愛,一邊瘋狂地創(chuàng)作。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我和她做了那么多次愛,卻從來感覺像沒做過似的,只能通過下一次的做愛來印證那種做愛的感覺,但心里的欲望便也越積越多,也越來越瘋狂,連同我那蓬勃的創(chuàng)作力,這樣的結(jié)果便是我的身心和創(chuàng)作力無可挽回地進行著致命的透支。不過一個月的時間,我卻像走完了我的一生……

宋平驚訝地望著他。

那幅給白曉的畫,應該是我最棒的作品,我活著好像就是為了讓那幅畫誕生,現(xiàn)在它誕生了,卻不屬于我,我得遵守承諾。我拒絕了白曉給我繼續(xù)當模特,這本是我可以享有的權(quán)利,但我還是拒絕了。面對她我只能感到無力,甚至恐懼,我已經(jīng)不會再有任何靈感,任何創(chuàng)作力。她是一個殘酷的掠奪者,我一無所有,我差不多已經(jīng)死了……悲涼的淚水從陳風臉上滾滾而下。

宋平感嘆了,為陳風的遭遇,對一個畫家來說,還有什么比感到徹底喪失創(chuàng)作力更讓他痛苦的。仇恨像一陣輕煙似的消散了,他原諒他了。

走,我們喝酒去。宋平提議道。

對,我們還有酒……陳風死灰般的眼里,突然透出一絲虛妄之光。宋平和陳風坐在小區(qū)外的那家餐館里,從下午喝到晚上,又從晚上喝到黎明。

黎明,他們回到陳風的住處,頭頂頭地躺在了畫室的地板上。下午,他們同時清醒了。他們能干的事還是喝酒。晚上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在醉意蒙蒙中,看了一眼,竟是白曉打來的。他沒接。白曉便一遍遍打。他煩了,索性關(guān)了手機。

這頓酒又喝到黎明,黎明時分,他們照例回到陳風的住處睡覺。陳風是下午先醒的,他打開手機,手機又響了,還是白曉打來的。看來她真的有什么急事,他突然想到了太子。他記得兩天前他從白曉那里離開時,它便非常反常,他沒有送宋平,更沒有追跑出來,同時在見到白曉時,也顯得無動于衷。

他接通了白曉的電話,白曉先是在那邊歇斯底里地咒罵,接著便哭出聲來,她讓宋平趕緊過來看看,整整兩天,太子都不吃不喝,樣子看上去嚇人。

宋平嚇了一跳,他立馬趕到了白曉那里。白曉打開門,一看是他,便氣勢洶洶地在他臉上抓了一把。他的臉頓時花了,露出道道血痕。白曉質(zhì)問他這段時間是怎么對待太子的,是不是在虐待它。宋平心虛了,連忙矢口否認。

他進去后,看見太子安靜地臥在陽臺上,目光里滿是明亮的哀傷。宋平更愧疚了,蹲下身抱住了太子,太子煥發(fā)出熱情來,伸出舌頭開始細細地舔宋平的臉。宋平偏了一下頭對白曉示意。白曉趕緊去給太子做飯。

半個小時后,白曉便把做好的飯菜端到了陽臺上。四菜一湯,外加兩碗白米飯。但太子不吃。宋平便開始哄太子,太子還是不吃。宋平便讓白曉下去給太子買狗糧。白曉這時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了,甚至忘了聲討宋平給太子吃狗糧的罪行,她慌慌地下去,又慌慌地回來。她買了五六種牌子的狗糧。

宋平從中挑出他經(jīng)常給太子買的“皇家寵物”,打開,放在了太子的嘴邊。但太子還是無動于衷。宋平驚懼了,看樣子太子遠比他脆弱,現(xiàn)在的太子應該是徹底心碎了。他不由哆嗦起來。

更驚懼的是白曉,她的眼淚下來了,一遍遍哀求太子多少吃點,可太子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白曉又把希望寄托在宋平身上,她開始哀求宋平,只要宋平能讓太子吃東西,宋平提什么樣的要求她都答應,她不能沒有太子,太子已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

太子得活著,必須活著……白曉突然又顯得歇斯底里,目光里是熾熱而瘋狂的光芒。

整整兩天,宋平都在進行艱苦卓絕的努力,他對太子一會哀求一會發(fā)怒一會恐嚇一會命令一會哭泣一會憂傷……他甚至趴在地上裝狗,嘴里叼著一塊狗糧或青菜葉……他幾乎把所有的辦法都想盡了,用盡了,也沒能讓太子吃下一塊狗糧。這兩天里,太子眼晴里的哀傷變得昏暗,身體也在急速的消瘦,只剩下皮包骨頭。

第三天的凌晨,當?shù)谝豢|晨光透進來的時候,守候在太子身邊的宋平和白曉在半睡半醒中,完全清醒過來。望著白曉那張憔悴的臉,宋平不免有些心痛,也就是在心痛的瞬間,他的腦子一下子被什么擊活了。

我想到一個辦法,宋平興奮地說。

白曉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

太子希望我們好。

什么意思,白曉問。

太子希望我們相親相愛,這或許是最后的辦法了。

那還等什么,我們現(xiàn)在就做給太子看……白曉迫不及待地說。

白曉,我愛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你了……宋平真誠地說。

宋平,我也愛你。白曉的神情莊重,甚至虔誠,看不出一絲表演的痕跡。

宋平的心驟然縮成一團……

整整一個上午,宋平和白曉都在進行著無比真誠的表演。他們相互凝視、傾訴、撫摸、親吻……宋平理所當然地品嘗到了白曉嘴唇的味道,那里散發(fā)著迷人魂魄的氣息,就像做愛本身,甚至比做愛還要好。他們沒有做愛,也不敢做愛,他們知道他們的做愛對太子來說,就像打架,就像戰(zhàn)爭……

他們的表演果然讓太子激動起來。它眼里黑暗的哀傷變得明亮,后來連哀傷也變得輕快起來,那差不多已經(jīng)是喜悅了,最終太子垂了幾天的尾巴開始了搖晃,它竟然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蛟S是由于體力不支,它站了不到五秒,又倒了下來……

白曉驚喜萬分,她趕緊向廚房跑去。宋平制止了她,把狗糧放在了太子嘴邊。太子張開空洞的嘴,開始慢慢咀嚼,看上去就像一個垂暮的老人在進食。太子差不多吃下了平時三分之一的食量,便不再進食。宋平安慰白曉,這是正常的,就像一個餓了幾天的人,一下不能吃得太多,太子太聰明了,它簡直就是一個人,不,一個智者……白曉拼命點頭,眼里的淚撲簌簌落下。

半個小時后,情況卻有了惡化。太子開始嘔吐,把吃下去的所有東西吐得干干凈凈。宋平建議白曉給太子做點吃的試試。白曉便到廚房里忙活開了。

一個小時后,白曉把四菜一湯又端到了陽臺上。白曉又哀求著說,太子,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這些菜都是你最愛的吃的,求你再吃一次吧……

太子抬起寬大的頭顱看了白曉一眼,便又垂下頭開始重新進食。太子又吃到平時三分之一的食量才算罷休,吃完后它開始粗重地喘氣,好像剛才的進食消耗了它所有的力氣。宋平和白曉的心并沒有完全放下,他們不停地抬頭看墻上那只滴嗒作響的鐘表。

半個小時剛過,太子又不行了,又開始了嘔吐,不光把吃的吐得一點不剩,最后竟然還吐出了血水。白曉嚇壞了,連哭都不會了,只是大張著嘴吸氣。

宋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向白曉提議還是去寵物醫(yī)院看看,或許那里有辦法。白曉同意了,他們便抱上太子到了本市最有名的一家寵物醫(yī)院。那位頭牌寵物醫(yī)生摸了太子的鼻子,看了舌頭與眼底,拿出聽診器聽了半天,又請來幾位寵物醫(yī)生會診了半天,最終哭喪著臉說,他們也搞不清楚這只狗到底怎么了,還是去別的寵物醫(yī)院看看吧。

宋平和白曉抱著太子,跑遍了全市十多家寵物醫(yī)院,也沒有一家寵物醫(yī)院的醫(yī)生能看出太子到底得了什么病,該怎么治。兩天后,宋平和白曉只好絕望地把太子又抱了回來。

回來的太子瘦得更加厲害,看上去小了不少,并且奇怪的是,太子回來后,不愿再回到陽臺上,它慢慢爬到客廳正對著房門的位置不動了。宋平心里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太子就要死了。太子是有靈性的,它肯定也預感到自己就要死了。

太子怔怔地望著緊閉的房門。宋平明白了,狗也是有靈魂的,太子死后,它希望它的靈魂能從這屋里走出去。他心里突然充滿了一種巨大的悲涼。他默默地起身,把房門打開。他抬起頭,正看見白曉披頭散發(fā)滿目驚恐地望著他。他的心又痛了,他安慰她說,屋里有些透不過氣,這樣會對太子好些。

白曉垂下頭,哆哆嗦嗦地抱住了太子。白曉的身子還在抖,他甚至能聽到白曉上下牙齒的碰撞聲。他過去,從身后抱住了白曉。他也開始抖了。

7

當?shù)谝豢|晨光透進來的時候,宋平和白曉同時醒了。他們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昨天后半夜,疲憊到極點的他們不約而同地睡了過去。他們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問題的嚴重性。宋平還抱著白曉,而白曉竟然抱著太子最鐘愛的玩具——斑點狗,而太子不見了。

白曉甩開宋平酸痛至極的胳膊,瘋了般地找太子。屋里沒有。宋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抱住白曉說,太子知道自己要死了,它不想讓我們看到它死,它一定是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平靜地迎接自己的死。

白曉再次甩開宋平,嘶啞著吼:不行,我不允許太子就這樣死去,我要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宋平張著空洞的嘴,望著瘋了般的白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便陪著白曉出去找,找了整整一天,也沒找到。白曉不死心,雇了二十個民工,以錦繡園為中心展開拉網(wǎng)似的搜索。三天過去了,白曉不再找了,她終于接受了太子的死。

白曉想在南山陵墓給太子找一個位置,算是對它最后的祭奠。宋平自告奮勇,說他去想辦法。他一位大學同學的妹妹就在那里工作,并且曾經(jīng)還追求過他。

宋平找到那位在南山陵墓工作的大學同學的妹妹,不由有些發(fā)傻,她明顯胖了許多,本來就不大的眼睛被擠得幾乎找不到地方。她熱情得很,寒暄過后,他說明了來意。

大學同學的妹妹發(fā)飆了:你知道縱使一個人想要入住,一些手續(xù)也是不可免的,如戶口證明,死亡證明,身份證明,你怎么會想到讓一只狗入住到這里,你腦子是不是出問題了……

宋平不死心,讓大學同學的妹妹幫著想想辦法,錢不是問題,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大學同學妹妹的那張胖臉一下子有了鋼鐵的色彩: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這關(guān)乎人的尊嚴,我再嚴肅地告訴你一遍,能入住這里的,只能是人,狗想都別想……

宋平望著大學同學妹妹的臉,腦子一陣陣發(fā)傻,好像當初她并沒有追求過他,反倒是他追求過她。

宋平只好灰頭土臉的回來,給白曉講了事情的難度。白曉吐出一口淡藍色的煙霧,那雙漠然的眼睛里又有了習慣的不屑:我壓根就沒指望你能辦成,你前腳走,我后腳就給朋友打電話了,他說三天內(nèi)把一切都給我辦好 。

宋平急了:這不可能,你小心你朋友誆你,無論怎么說,太子也只是一條狗……

白曉冷哼一聲,不再搭理宋平,而是進到臥室換衣服。白曉再從臥室里出來時,整個人已經(jīng)煥然一新,尤其是那張臉,經(jīng)過修飾,如同鬼魅。

你干什么去?宋平好奇地問道。

我干什么有必要向你匯報嗎,不過看在太子的份上,告訴你也無妨,我陪我那位朋友吃飯去……白曉撇了一下嘴說道。

讓宋平?jīng)]想到的,三天過后,白曉的那位朋友果真辦好了一切。白曉給宋平打來電話,說明天就給太子出殯,讓他也一起來,畢竟太子對他與旁人不同,她不想讓太子走得不安生。

出殯的儀式搞得出奇的隆重,白曉居然還請了幾個和尚給太子念經(jīng)超度。太子的墓穴定在D區(qū),并且是D區(qū)最豪華風水最好的墓穴,在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寫著四個隸書大字:太子安息。說是太子的墓穴,真正能放到里面的,不過是太子的一些日常用品,白曉抱著那個斑點狗遲疑地看了宋平一眼,還是放了進去。

儀式結(jié)束后,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沒看到大學同學的妹妹。他對白曉說,他還有些事,要耽誤幾分鐘。白曉像沒聽到似的繼續(xù)往前走。他進了南山陵墓的辦公區(qū),對坐在他大學同學妹妹位置上的一位陌生男人說,你知道王芳為什么今天沒有上班嗎?

男人說,她辭職了。

她為什么辭職?

男人茫然地搖了搖頭。

宋平突然覺得王芳的辭職一定和太子入住南山陵墓有關(guān)。宋平出來,并沒有看見白曉的車,她先走了。他掏出手機給白曉打電話。白曉沒接。宋平只好去坐公交車。

宋平趕到白曉的住處,敲門沒人應,他再打白曉的手機,竟然關(guān)機。宋平只好回到自己的住處。第二天一早,宋平又趕到錦繡園,白曉的房門還是無法敲開,更奇怪的是,手機也無法接通。宋平便只好坐在門口等,他不相信白曉不出門。宋平從早上一直等到下午,又從下午等到深夜,他餓得頭昏眼花,也沒見到白曉從房里出來。他只好離開。第三天,他又給白曉打電話,語音小姐竟然提示此號為空號。

宋平是半個月后才敲開了白曉的房門。但開門的并不是白曉,而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一臉慍怒,問他為什么砸門。他連忙說對不起,并問白曉在哪。中年女人說,她不知道白曉是誰,這所房子現(xiàn)在是她的,她是通過房屋中介得到這套房子的,并且過戶的對方是一個男的,而不是一個叫白曉的女人。

宋平一下子空了,他這才意識到白曉已經(jīng)從這搬走了,徹底消失不見了。在這座近千萬人的大城市,想找到白曉簡直比登天還難。縱使找到白曉又能怎么樣呢。白曉的態(tài)度已非常明確,她不想見到他,更不想再和他有一點瓜葛……

宋平從錦繡園小區(qū)出來,一下子不知該到哪里去了,他心里滿是沉沉的痛楚,他得承認,他的魂不在了,都跑到那個叫白曉的女人那里去了。他想到了陳風,或許只有到陳風那里喝酒,才能暫時擺脫一切。

在去陳風住所的半路上,他又改變了主意。他突然想到了小公園里的那棵鉆天楊。整整一個夏天過去了,他一次也沒有去看過那棵鉆天楊,好像他徹底把那棵鉆天楊忘了似的。此刻已是初秋了,他實在不知道那棵鉆天楊現(xiàn)在是什么景象。

他回到自己所住的小區(qū),便急急忙忙地向小公園趕。他終于看到那棵鉆天楊了——那根旗桿。他的眼睛一下亮了,雖然此刻別的花草樹木仍然一片蔥綠與生機,但它所有的枝葉已完全枯萎與折斷,終于長成了一根真正意義上的旗桿。

它死了,它用它的死,證明著自己的倔強與意志,也證明著自己獨特的價值與意義。宋平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莊重與肅穆。在這棵完全死亡的鉆天楊面前,他為自己的活著羞愧。

8

宋平再次見到陳風是在七個月后。宋平在白曉徹底消失的第二天就去找過陳風。但陳風的手機關(guān)機,住處也沒人應。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宋平都在尋找陳風。當然沒有找到,他一定是去什么地方了。但問題是陳風應該告訴他一聲才對。他覺得陳風簡直太不夠意思了。

陳風的失蹤,讓宋平感覺到陳風對他的重要性。在這座城市,他是那么孤獨無援,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在透頂無聊中,他找了一次曾經(jīng)的前女友,他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想聊點什么。但前女友很忙,正忙著布置婚房,臉上還掛著那種無可挑剔的心滿意足。他開始為自己的舉動后悔。

這七個月里,他過得極度消沉,成了他人生最灰暗的時期,他甚至被公司辭退了。去年夏天,公司就對他的行為深感不滿,他總是拖延公司交給他的創(chuàng)意,公司只能忍耐,畢竟他的創(chuàng)意還是獨一無二的。但后來,他變成了無限期拖延,也就是說,他喪失掉創(chuàng)造力了,公司毫不客氣地把他開了。

他的一位大學同學收留了他,那位大學同學也辦了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廣告公司,他并不是念舊情,他只是不相信像宋平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創(chuàng)意人員會無緣無故地喪失掉靈感。他相信只要給宋平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甚至把公司一個相當不錯的模特介紹給宋平,但被宋平粗暴地拒絕了。

來新公司也有三個月了,宋平還是沒有半點起色,他腦子里只有碎片,無數(shù)個碎片……

陳風在小公園找到他時,他心里終于透出一口熱氣,他抱住陳風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陳風沒哭,只是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宋平撕扯著吼:你狗日的總算回來了,走,咱們喝酒去。

陳風微笑不語,最終他說,我已經(jīng)不再喝酒了。

宋平這才注意到陳風變了,他衣著整潔,長發(fā)飄逸,散發(fā)著青草的氣息。尤其是他的表情,寧和而平靜,簡直就像一個重生的陳風。

陳風坐下來告訴了他這七個月的遭遇。一位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叫“烏托邦”會所的地方。那是他完全信賴的一位朋友,就像他信賴宋平。他到“烏托邦”會所后,把自己的困境告訴了那里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便給他安排了去終南山靜修的項目。那里的山頗具氣勢,而安排給他的禪室就位于一個山谷的最高處,并面向東方,其他三面被起伏的山巒環(huán)抱著,房屋是用茅棚造的,里面有十幾間禪室。同去隱修的還有四五個人,也是“烏托邦”會所安排的,但彼此之間不能說話,這叫禁言。他們身著布衣,每天早上起來先打一個小時的座,然后便是去山下種菜,除了米和油,幾乎所有吃的菜都是他們自己種的。吃過午飯后,打一個小時的座,接著便是獨自散步,觀云望林。吃過晚飯后,要打兩個小時的座,才能上床安歇……他們從一開始簽過協(xié)議后,所有的通訊設備便被“烏托邦”會所的工作人員收走了,甚至連手表都要收走,在山里的作息時間是看太陽,他們是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經(jīng)過靜修,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宋平好奇地問。

我感覺我完全恢復了,最重要的是,我的創(chuàng)造力又恢復了,我從終南山回來后就想創(chuàng)作,非常想,并且想畫國畫……陳風終于不平靜了,眼里隱隱有了淚水。

宋平為陳風由衷的高興,但他的情緒又一下子變得晦暗,他想到了自己的處境。

我雖然想畫畫,但還有比畫畫更重要的事……

宋平困惑地望著陳風。

我首先得幫你從困境里走出來,這是我們兄弟最起碼的情義,我必須也把你送進“烏托邦”會所……陳風堅定地說。

“烏托邦”會所真的有用嗎?宋平有些遲疑。

你相信我嗎?陳風反問道。

宋平不再遲疑了,他相信陳風。

陳風開車帶著宋平向郊外的西山駛?cè)ァN魃绞潜臼羞@兩年才開發(fā)的別墅區(qū)。過了別墅區(qū),繼續(xù)向里走,路也越來越窄,經(jīng)過一個環(huán)形路口,陳風明顯放慢了車速,從主路旁的一條小路向里走。小路兩邊種著垂柳,垂柳的枝條垂下來,幾乎完全淹沒了路徑,簡直看不出是一條路。宋平望著拂在擋風玻璃上的垂柳,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感覺。

過了幽長而彎曲的小路,眼前的視線一下子開闊起來,他們已繞過了剛才的那座大山,接著便是另一座不大高的山,但眼前的景色已完全不同,山顯得更青,樹顯得更綠,向遠處望去,半山處有一片奇怪的建筑物。陳風指著那片奇怪的建筑物說,它就是“烏托邦”會所。宋平回了一下頭,來的路已經(jīng)看不見,而“烏托邦”會所就像一座世外桃園呈現(xiàn)在眼前。

陳風開上了盤山路,二十分鐘后,便來到“烏托邦”會所門口。從外面看,它像極了一所寺廟,也是朱紅色的大門。陳風從懷里掏出一張鑲著金邊的名片遞給了宋平說,你拿上這個,敲開門后,把這張名片給那個開門人。

宋平下車上前輕叩銅環(huán),不一會,門便被打開了,穿著一件對襟衣服的人面目和善地望著他。他把那張鑲有金邊的名片遞給了開門人,開門人仔細地辨認著那張名片,便把他引到右邊的第一個房間。他進去后,一個看不出實際年齡的女人坐在一張桌子后面,她面前擺著一個筆記本電腦。

女人向他點頭微笑,并示意他坐在她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女人身上有一種奇怪的親和力,讓他有一種說不清的信任感。

女人遞給了他一張單子,說上面是他們大部分的服務項目。

宋平看了一會說,美好瞬間是什么意思?

美好瞬間就是你把你覺得最美的事說給我們,我們制造出一種情境,讓你重溫美好……

田園生活呢?

就是讓你在一處我們精心修建的農(nóng)莊里住上一段時間,自己種地種菜,過最古樸的生活,讓自己識心見性,返璞歸真……

共產(chǎn)主義互助呢?

就是……女人微笑著說,我們的項目有很多,最重要的是你把自己的困境說出來,我們可以幫你更好地選擇。

宋平沉默了一會,最終說道:我感到孤獨。

孤獨是當代人的通病,雖然現(xiàn)在人心變得漠然,卻也加倍地渴望溫情與真情。我們有這樣一個項目,讓一個女性技師來陪你說話聊天,以及陪你睡覺,但不能做愛。你也更不能非禮她。如果女性技師向我們報警,那后果就嚴重了,當然,這也僅僅只是警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顧客有這種不好的舉動……

宋平愣了,他想起他和白曉在太子面前表演的那些相親相愛……

先生,你覺得這個項目怎么樣,來“烏托邦”會所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顧客都選擇這種服務,這也是我們重點開展的業(yè)務。

宋平點了點頭。

女人點了一下電腦,面露歉意地說,先生,實在對不起,我們會所是兩個接待人員同時工作,經(jīng)過查詢最后一位技師剛被一個顧客訂走了,不過還好,我們這里有一位女顧客剛好想要給別人提供溫情與真情,但是在價格上比技師貴一倍。

這是為什么?宋平不明白了。

先生,你想想,什么都可以經(jīng)過培訓,但一個人的溫情與真情,從嚴格意義上說能進行培訓嗎?技師雖然不錯,提供的服務也很好,但終究比不上平常人來得真實與自然……

怎么還會有人花錢來這里給別人提供溫情,這是不是有點荒唐。

不,一點都不荒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給別人提供溫情與真情,是一件麻煩甚至危險的事,這會帶來一連串的后遺癥……人畢竟是感情動物嘛。但這里就不同了,說穿了是一種消費。消費完了,便一切都煙消云散了,不會危及到現(xiàn)實生活本身。并且這位女顧客已經(jīng)是第三次來這里體驗了。真應了那句話,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有想得到的,就有想給予的。而那座林子就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每個人的困境。而我們會所就是解決與撫慰現(xiàn)實生活中人的困境的一座療養(yǎng)所……

宋平笑了,他再次點頭表示接受。

女人便拿出一份協(xié)議書,讓宋平簽字。宋平簽完字,便是刷卡交款。二萬塊,體驗期為一個星期。

9

宋平跟著一個男性工作人員從接待室出來,他注意地看了看里面的建筑,全是木頭房子,差不多有四五十間,緊密相連,古樸而雅致。工作人員把他帶到一個房間,說是讓他凈身,他看了一眼第一個木桶,里面是褐色的水,散發(fā)出一股中藥味,他脫了衣服進去,水溫有些燙,但一會他就適應了。二十分鐘后便在男性工作人員的示意下,進入第二只木桶,里面的水還是褐色,但已經(jīng)淺了許多,又泡了二十分鐘便進入第三只木桶,里面全是清水,他進去前可以看見自己晃動的人影。

洗浴完畢后,男性工作人員便把一套嶄新的服裝遞給了他。他展開一看,上面有一道道豎紋,類似醫(yī)院病人穿的病號服,不過質(zhì)地優(yōu)良,花紋精細。

他換完衣服,男性工作人員把他身上的衣服,還有手機、錢包及手包,并當著他的面,密封在一個袋子里,然后給了他一個牌子,說是體驗結(jié)束后,憑著牌子來領(lǐng)自己的東西。

工作人員又把他帶到一個房間,里面正焚著香,他在里面靜坐了一個小時后,才被工作人員又領(lǐng)了出來。從里面出來后,他神清氣爽,絕對不僅僅是一種形式感那么簡單。他不由對“烏托邦”會所提供的這種服務有了強烈的期待。

工作人員把他領(lǐng)到一個房門前說,這就是你的住所,祝你體驗愉快。工作人員走了,他看著房門,上面有一個門牌號“302”。他推開虛掩的門進去了,四處察看了一下,里面有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臥室,跟正常的家居住處并沒有什么兩樣。

門“吱呀”一聲又開了,他轉(zhuǎn)過了身,不禁目瞪口呆,竟然是白曉。白曉也穿著一身和他同樣的衣服,不用說,她就是那位準備付出溫情的女顧客。

他恍若隔世般地望著白曉,體內(nèi)那個無法愈合的黑洞瞬間便空曠起來,他一直無法忘掉她,他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怎么是你?白曉也吃了一驚。

如果你不希望是我,我可以現(xiàn)在就去中止體驗,讓你重新選擇。宋平充滿自尊地說道。

算了,讓誰體驗不是體驗,臉熟的總歸好些吧……白曉臉上又掛上那種他曾經(jīng)熟悉的不屑與譏諷。

宋平張了張嘴,什么也沒有說出,他又感到了痛苦。

噢,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真的對不起……白曉的表情一下子又顯得惶恐起來,一點都不像過去的白曉了。

宋平愣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白曉這是在適應目前的角色,她現(xiàn)在是一個準備付出溫情的人。

白曉泡好了茶,主動給宋平倒了一杯,并端到他面前。他望著浮立在水面的一根根碧綠的茶梗,不由感慨地說,你怎么會到“烏托邦”會所來?

白曉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太子死了,我沒了付出我自己情感的途徑,這既讓我痛苦,又讓我虛無。沒有太子的日子,我內(nèi)心其實過得生不如死。剛好有一位朋友給我介紹了這家“烏托邦”會所,我覺得還不錯,便來試試,再說我的付出,也是一種消費,實在沒有什么可擔心的……

白曉,說實在的,當初你為了太子竟然以身相許,這多少有點不可思議。

這沒什么不可思議。既然八年前我能為一個虛偽的男人付出全部真情并以身相許,我為什么不能為我鐘愛的太子以身相許呢,再說太子在我眼里絕對不僅僅是一條狗……

宋平望著她,他既感到了白曉的坦誠,也感到了她性格中的偏執(zhí)與倔強。

你愛陳風嗎?宋平終于問道。

不愛。白曉飛快地說。

你愛我嗎?宋平不死心地問。

白曉遲疑了一下,垂下頭說,我愛太子……

宋平苦笑了一聲。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午了,我給你做飯吧,告訴我,你想吃什么?白曉一臉溫情地說。

宋平語無倫次:這怎么行,還是我給你做飯吧,我的手藝其實也是不錯的。

白曉的嘴微微撅起:人家想對你好嘛,你不要拒絕好不好……

宋平愣了,他突然意識到白曉對他的好,或許只是她想得到的一種體驗……

白曉拿起桌上的點菜器,開始凝神靜思,十分鐘后,才下了單。工作人員很快就提著一籃子蔬菜進來了,宋平看了一眼,那些蔬菜新鮮宜人,滾動著點點露珠。

白曉提著籃子進了廚房,半個小時后,菜和米飯就端上了桌。白曉做了四道菜:白灼芥蘭、素炒木耳、醋溜大白菜與酸辣土豆絲。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這四道菜?宋平驚疑地問。

白曉吐了一下舌頭說,你忘了我剛才在靜思,結(jié)果跳入我腦海里的就是這四道菜……

宋平不免又怔住了,他望著白曉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而透明,竟然那么的無辜。

飯后,外面有人敲門,接著便進來一位工作人員,讓他們確定外出散步時間表。宋平和白曉都有些不明白。工作人員耐心地解釋說,雖然會所辟出了好幾塊不同散步的場地與風景,但來的顧客太多,同時也為了保護每一位顧客的隱私,只好這樣。

你們每一個顧客不都希望處于一個完整而獨立的世界嗎?工作人員又最終強調(diào)。

宋平和白曉理解了“烏托邦”會所的苦衷,他們把散步的時間定在了下午五點到七點。

工作人員走后,白曉提議讓宋平說點什么。宋平便說了自己的經(jīng)歷,尤其是感情生活,包括他結(jié)過一次婚。宋平說得坦誠,無論他曾經(jīng)是如何的不堪、卑瑣,他都希望白曉能了解真實的自己。白曉是個絕好的聽眾,在白曉那充滿專注、理解甚至憐惜的眼神下,他趨于無限透明。

你想聽聽我的遭遇嗎?作為回報,白曉雖然真誠地說,但她眼里還是有一絲遲疑。

宋平已經(jīng)猜到白曉生活背景與情感生活的復雜,他望了一下墻上的鐘表說,散步的時間到了,我們?nèi)ド⒉桨伞?/p>

他們?nèi)ネ品块g的后門,工作人員告訴他們,散步的時間一到,后門的鎖會自然開啟。后門果然推開了,外面是一條彎曲的小路。過了小路,視線陡然開闊起來,松林之間是白帶似的云霧,看上去如夢如幻。

白曉挽著宋平的胳膊,順著山林的緩坡緩緩地走。山風若有若無的吹拂著,松針落下來,徑直落在他們臉上,細小的疼便也落在臉上,瞬時又擴散成漣漪般的癢。一兩只鳥發(fā)出清脆的鳴叫,叫著寂靜……霧越來越低,蔓延著,包裹住他們的腰身與臉龐,他們幾乎看不見前面的路,他們便站住不動,他們也幾乎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他們傾聽著對方那平緩的呼吸與隱隱的心跳,覺得世界原來是這么安靜……霧終于又慢慢散去,他們看見對方的眼睛如水洗過般明亮。工作人員說得沒錯,一切都是他們的,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

他們相擁著慢慢向回走,天色越來越沉,也越來越黑,等他們看到螢火蟲般的光亮時,不由有些好奇,再仔細一看,原來是緊靠后山的一個個窗戶透出的一片片燭光。那是別的顧客的房間。他們內(nèi)心突然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喜悅……

他們進屋后,白曉點燃了兩根蠟燭,并插在兩個精美的燭臺上。她拿起一個燭臺進了衛(wèi)生間,里面?zhèn)鞒隽肆魉穆曇?。一會,她出來了,莞然一笑說,我準備好了洗澡水,你先去洗吧,睡衣在木椅上。

他穿上睡衣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白曉正在望著跳躍的燭火發(fā)呆。宋平怔住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白曉發(fā)呆,他隱隱嗅到一股青草的氣息,此刻的她就像個世事未明的孩子。

白曉回過神來,她的眼睛在燭火中閃閃發(fā)亮:你先到床上躺下,我一會就到。宋平便向臥室去,走到臥室門口,他回了一下頭,白曉拖著自己的影子走向了衛(wèi)生間。

白曉洗完后,便拿著燭臺到了臥室,把燭臺放在了木床邊的茶幾上。白曉側(cè)躺在宋平身邊,左邊支起自己的頭,左手輕撫著宋平不多的頭發(fā),燭光在她臉上不均勻地跳動,顯出奇異的溫馨與圣潔。

她凝視著他……

宋平受不了了,眼淚終于默默地流了下來,白曉能這樣看著他,他簡直死而無憾了,他同時對“烏托邦”會所也充滿了感激,別說是兩萬,就是十萬也是值得的……

白曉伸手輕輕地擦他眼里的淚水,但總也擦不完,白曉遲疑了一下,垂下頭,用嘴吮吸他眼里的淚水。一股熱氣順著宋平的眼睛流入心底,他渾身顫栗不止,終于發(fā)出響亮的哭號聲……

接下來的幾天,應該是宋平最幸福的時光。白曉所給予他的,甚至超出了宋平的想象,并且他的腦海里不斷蹦出一些新奇的畫面與圖像。那其實是他的靈感與創(chuàng)意,它們奇跡性地得到了復蘇。

第六天的晚上,白曉坐在床上突然說:我覺得我倆還是有緣分的。

宋平渾身顫抖起來。

白曉悠悠地說,我曾經(jīng)也丟失過一次太子,那次丟了一個星期,它最終是自己跑回來的,而第二次,我現(xiàn)在想想,丟的地點應該更近些,它卻沒跑回來,它其實是在找你,然后把你帶到我身邊……

宋平被一種隱約的幸福擊中,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白曉躺下,把宋平的手伸入自己的衣服里:你想要我嗎,為了太子,我愿意把自己給你……

白曉的肌膚光滑如玉,宋平體內(nèi)的欲望瞬間便噴薄而起,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想要嗎?

白曉望著他,搖了搖頭。

宋平便又重新平躺下來,體會著那種欲望,那種欲望從他體內(nèi)起身,走出了臥室,又走出了房間,消失在山林與云霧之間……

到了最后一天晚上,宋平終于說,白曉,太子其實希望我們能真的相親相愛,從“烏托邦”會所出去后,你能和我一起生活嗎?我是真心愛你……

白曉的眼里卻起了一層迷霧,她沉默了好久,最終遲疑著說道,宋平,我不想騙你,那樣就太沒意思了,我對我自己沒一點把握,要不,咱們再在這里多體驗一周……

宋平表示贊同。

結(jié)果他們又體驗了一周,也就是說,他們各自又續(xù)了一次費。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他們之間的情感又得到了提升。白曉終于答應出去后和他先處處看。宋平的眼淚當時便下來了。

10

體驗結(jié)束后,他們領(lǐng)回了自己的東西,但白曉卻被一位工作人員叫住了。工作人員說,白女士,實在是打擾了,我們經(jīng)理看了你的資料后,想和你談談,放心好了,你如果不想談也就罷了,我們絕不勉強。

白曉的好奇心反而被調(diào)動了,她跟著工作人員進了一間木屋,而宋平便在旁邊的一間休息室等她。半個小時后,白曉回來了,臉上的笑顯得詭秘。宋平還沒來得及問,白曉便主動告訴了他,“烏托邦”會所經(jīng)理承諾,如果她還想來體驗付出溫情,以后免費。宋平的心卻莫名地一沉。

從“烏托邦”會所出來,白曉取出了自己的車,建議到他那兒。他拿出手機準備開機,他想給陳風打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目前的狀況。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

到了宋平的住處,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情不自禁地擁吻在一起,不過他們的吻充滿了煙火氣,他們都感到了體內(nèi)蓬勃的欲望。這些天,他們在“烏托邦”會所里一次都沒有做愛,好像那里有什么東西消解了欲望,也禁錮住了欲望。

此刻,欲望完全從他們體內(nèi)蘇醒過來,顯得迫切而狂野,他們撕扯掉對方的衣服,從客廳做到臥室,又從臥室做到廚房,他們不知疲倦,從下午做到天黑,又從天黑做到天亮。他們終于不再做了,他們疲憊至極地躺在床上,宋平回味著那驚心動魄的性愛,發(fā)現(xiàn)靈與肉的交融原來是如此的消魂與美妙。呆在“烏托邦”會所雖然也不錯,但它畢竟超拔了些,其實現(xiàn)實本身才是最好的……他們隨便吃了一些東西便沉沉地睡去。

他們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宋平醒來時,身邊已沒有了白曉。他慌了,沖出臥室,看見白曉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神情落寞而傷感。

白曉,你怎么啦?宋平小心翼翼地問。

白曉搖著頭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只是覺得不對勁,好像又回到了過去,回到過去那種無法走出的心境……

宋平又慌了,緊緊把白曉抱住。白曉覺得透不過氣來,這讓她更加煩躁,她掙脫出來厲聲說:別碰我……

宋平愣愣地望著她。

看到宋平的表情,白曉也愣住了,她慌忙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白曉眼里的淚水下來了。

宋平又想去抱她,但還是忍住了,他安慰道:沒事的,讓咱們平靜下來,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問題是我沒法讓自己做到平靜……白曉又歇斯底里地吼了起來。但瞬間,她的歇斯底里又傷害了她,既讓她愧疚,又讓她無奈,她沖進了衛(wèi)生間,脫了衣服,開始洗澡。

白曉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整個人看上去平靜了許多,宋平多少有些放心了。但白曉突然說,宋平,咱們還是暫時先分開,我想回到“烏托邦”會所去,我的修煉還不夠,還遠遠不夠……

好,我陪你一起……但宋平最后那個“去”字最終還是沒說出口。他突然想到一個最實際的問題,他沒錢了,他身上和卡里總共不會超過二千塊錢。

白曉看出了他的遲疑,冷笑了一聲,穿好衣服便走了。

白曉走了,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便是去弄到錢。他打開手機,給陳風打電話。陳風的手機通了,他讓陳風給他備上五萬塊錢,他現(xiàn)在就去取。他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宋平出了小區(qū),便打了一輛車向陳風的住處趕。在車里,他想著白曉一個人去“烏托邦”會所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便深深恐懼。他掏出手機給白曉打電話,但白曉的手機關(guān)機。

先生,你沒事吧?出租車司機不安地問。

我能有什么事,你能不能再開快點。宋平焦躁地說。

司機不再言語,把車開得飛快。

到了陳風的樓下,宋平從出租車里下來時,突然覺得腿一陣陣發(fā)軟,他咬著牙爬上了樓,拼命砸門。門開了,開門的竟然是線條。線條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又驚疑地問,你臉紅得嚇人,你沒事吧?

宋平覺得奇怪,他搖了搖頭問:陳風呢?

線條便把宋平帶進了畫室,然后退了出去。陳風一偏頭,看見宋平,便放下手里的畫筆,讓他過來看看他剛完成的一組國畫。宋平知道陳風此刻激動的情緒,他喘著粗氣,看著墻上的四幅國畫。陳風畫的是山水畫,筆力簡潔,頗有神韻。

不錯。他由衷地贊嘆,轉(zhuǎn)過身來,對著陳風噴出熾熱的氣息。

陳風這才注意到宋平臉紅得嚇人,他摸了一下宋平地額頭,嚇了一跳:宋平,你在發(fā)燒。

宋平指著門口說,線條是怎么回事?

我把你送進“烏托邦”會所的第二天,便和線條在一家公園里重逢了,我們把所有的事都說開了,也釋然了,決定在一起生活……我愛她!陳風最終說道。

宋平坐到一張椅子上。

你在“烏托邦”會所體驗如何?

我在里面碰見白曉了……宋平痛苦地說。

陳風驚訝地望著他,臉上慢慢爬上了沉重。

咱們是好兄弟,聽哥一句勸,離開白曉吧,她會把你徹底毀了的……

不,我愛她……宋平歇斯底里地吼。

陳風不再說話,起身把五萬塊錢放在了他面前。

宋平想說謝謝,但終究沒說出口,他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向畫室門口走去,他剛走到門口便倒在了地上。

11

宋平醒來已是三天后,他看見陳風正一臉憂慮地望著他。

我以為你要燒死過去呢,你現(xiàn)在在醫(yī)院,到目前為止,你還在發(fā)燒……陳風咬著牙說。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宋平的燒并沒有完全退下去,總是在半夜又突然燒了起來。醫(yī)生覺得奇怪,他們已給宋平做過全面檢查,沒有什么大問題,只是肝上有兩個無關(guān)緊要的囊腫,并且用藥也換過兩次。醫(yī)院便把中醫(yī)科的主任請來看看他的情況。

中醫(yī)科主任給宋平把過脈,又翻看了他的眼底與舌苔,然后淡然地說,年輕人,你這是毒火攻心,是心病,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有舍才有得,你這樣只能是折磨自己而于事無補……

滿頭白發(fā)的老中醫(yī)說得沒錯,躺在病床的宋平,滿腦子都翻滾著白曉在“烏托邦”會所向顧客付出溫情的一幕幕場景,他便也被無邊的痛苦與焦慮死死拖住不放……他得放下才對,起碼是暫時放下,否則的話,他連醫(yī)院都出不去,還怎么去“烏托邦”會所找白曉。

他開始強迫自己不去想白曉。幸好,所在的病房又住進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感冒引起的發(fā)燒。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在照顧他。他們一個躺著,一個坐著,他們不說話,手相互拉扯著,他們有時看著對方,有時不看,但他們的手一直沒有松開。他望著眼前的一幕,就像他曾經(jīng)長久地望著公園里的那棵鉆天楊。那種靜默著的溫馨與永恒打動著他,便也滋潤著他。他長久地望著,便也慢慢靜下來了。

宋平低燒完全退下去的當天下午,是線條單獨來的。線條說陳風又在創(chuàng)作,讓她來給他送飯。線條盛了一碗雞湯放在了床頭柜上,表情還是有些不自然。

宋平猶豫了一下說,你當初怎么就不聲不響地走了?

線條沉默了好久才抬起臉來:和你那一次后,我無法面對陳風,也無法原諒自己的貪欲與隨性,我一個人時,也一遍遍問自己,我到底是怎么啦,為什么會被輕易蠱惑,好像我心底住著一個惡魔,更好像我們每個人心底都住著一個惡魔……問題是我愛陳風啊……當我再見到陳風時,我雖然痛苦而絕望,但我更愿意相信這是我新的開始……

對不起……宋平羞愧地說。

讓一切都過去吧,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線條釋然地說。

宋平見到陳風是三天后,陳風灰頭土臉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你怎么啦?宋平吃驚地問。

線條走了……陳風痛苦地說。

這怎么可能,她三天前還和我說,要好好珍惜你們之間的情感。

問題出在我給白曉畫的那幅油畫上。

那幅油畫你不是給白曉了嗎?

畫雖然給了白曉,但我手機里拍了照片,讓線條看到了,她開始歇斯底里般地跟我鬧,并且不聽我的解釋……

給我看看那張照片,宋平也對那幅畫充滿了好奇。

陳風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的照片調(diào)出來,遞給了宋平。

陳風手機的像素很高,宋平不由呆住了:油畫的背景是陳風慣用的灰暗基調(diào),但奇怪的是在白曉身體亮度的映襯下,背景又透出一種隱約的明亮,就像白曉的身體與背景相互交融又相互呈現(xiàn),產(chǎn)生了一種微妙的構(gòu)圖效果。畫面上的白曉側(cè)臥,身體曲線柔美而并不過分豐腴,給人產(chǎn)生一種審美時的饑餓感,最有特點的是她左腿的第五個腳趾,向左上方呈45度勾起,俏皮而引人聯(lián)想。當然,最神奇的是白曉的面部表情,從不同的視角,可以捕捉到不同的內(nèi)在寓意……

宋平這才真正理解了陳風曾經(jīng)的失魂落魄了,這確實是陳風創(chuàng)作的最高峰,他不光把白曉身上隱含的美完全表現(xiàn)出來了,甚至又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個白曉來。他在由衷的贊嘆、羨慕中,竟然夾雜起一絲堅硬的妒恨,不過很快,那絲妒恨便又在藝術(shù)的光輝下消散了。

當然,宋平也明白了線條的感受。他把手機默默還給了陳風。

陳風苦笑一聲說,從昨天下午到半夜,線條一直在逼問他和白曉的關(guān)系,并說他愛白曉遠遠勝過了自己,否則的話,他是畫不出那樣的白曉的……

宋平嘆息了一聲說,一個女人一旦被嫉妒沖昏了頭腦,就連天上的雄鷹都拿她沒辦法。但無論如何你都應該把她找回來。她愛你……

我更愛她……陳風歇斯底里地吼,淚水從他臉上滑落下來。他黯然地說,我有一種直覺,好像我們不配得到幸福,無論怎樣努力,都不配……

宋平愣愣地望著他。

陳風把一張卡放在了桌頭柜上說,這是六萬塊錢,你照顧好自己……

陳風,對不起,我曾經(jīng)和線條……宋平終于說道。

陳風的臉上又爬上了一絲痛苦:線條已經(jīng)給我說過,咱們就算是扯平了。

12

宋平是兩天后出的院,他在醫(yī)院里呆了二十一天。他出院后,租了輛車向郊外的“烏托邦”會所而去。到了“烏托邦”會所門口,他再次叩響了“烏托邦”會所大門的銅環(huán)。門開了,還是上次的開門人,他認得他,沒看名片就把他帶到了右邊的第一個接待室。還是那位女人。

您好,您現(xiàn)在已是我們的會員,感謝您的再次光臨,請問還要上次的服務項目嗎?她露出更加有信賴感的微笑。

對,還要上次的服務項目,并且還要那個叫白曉的女人為我提供溫情。宋平聲音發(fā)抖地說。

白女士嚴格意義上說,既不算我們的技師,也不能算我們的顧客,她現(xiàn)在的身份介于兩者之間,她服務過的顧客回頭率相當高,并且價格也在節(jié)節(jié)攀升……

為什么?宋平驚訝地問。

說實話,我們這里的會員現(xiàn)在越來越多,技師本來就有限,何況顧客普遍反映白女士的服務簡直棒極了,沒有一絲虛假的成分,因此,想讓她服務,還得提前預約……女人的臉上流露出驕傲與一絲微妙的冷光。

宋平愣住了。

你是宋平先生吧?

宋平點了點頭。

你就不同了,看來你和白女士的交情不淺,白女士交待過了,如果你來這里找她,她會把預約過的顧客推后,先給你服務,當然,這也是我們提前簽好的協(xié)議。

費用是多少?宋平終于問道。

四萬。

還是七天嗎?

不,三天。女人說完把協(xié)議遞給了他。

宋平簽完協(xié)議,交完款,接著又是那一套曾經(jīng)熟悉的流程,凈身、焚香,然后又被工作人員領(lǐng)到了“302”木屋。宋平坐了不到半個小時,門吱呀一聲又開了,白曉進來了。

他望著白曉,白曉也望著他微笑,他突然覺得白曉的笑,有了職業(yè)性的意味。

你還好嗎?宋平問道。

我還好。白曉微笑著說。

“烏托邦”會所對你真的是免費的嗎?

應該是的,但我還是象征性地交了一些費用。

為什么?

我怕真要完全免費了,會對自己的心理產(chǎn)生不必要的影響,所以我還是每次又交了一些費用……

你對服務的每個顧客都用心嗎?

那當然,這是必須的,我之所以來“烏托邦”會所就是為了繼續(xù)修煉。白曉認真地說。

那你會和顧客做愛嗎?宋平咬著牙說。

那怎么可能。你還記得上次在你家嗎?正是那沒完沒了的性愛,讓我對我們的情感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我到現(xiàn)在還能清楚地觸摸到,那天凌晨內(nèi)心的沮喪與無助。我好像被欲望又拖回到過去生活的軌道……白曉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

宋平還是不解地望著她。

白曉說,時間差不多中午了,我給你做飯,你想吃什么,還是繼續(xù)讓我猜。

宋平望著一臉溫情地白曉,久久說不出話來。

時間對宋平來說,一下子變得格外珍貴。因為他只有三天時間,雖然白曉提供給他的溫情越發(fā)樸素與真摯,但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憂心忡忡。

第三天傍晚,他們出去散步時,宋平又提出讓白曉和他一起走,他保證不再碰白曉。

我是真的愛你……宋平痛苦不堪地說。

白曉望著他好久才悠悠地說,我一點也不懷疑你此刻的誠意,但我要的不僅僅是這些,我想要的是一份長久而永恒的愛情……

宋平愣愣地望著她。

我多少還是了解男人的。他們是渴望得到溫情與真情,但在得到的同時,便也意味著倦怠甚至背叛。在男女之情上,誰要是付出了真情,就等于交出了自己的底牌,不管她是如何的羞花閉月,都無法更改自己的被動與劣勢。這其實和你遇見什么樣的男人無關(guān),這是由人本性的弱點決定的。況且,我會一天天老去,會容顏散盡,滿臉皺紋,到那時,你還會說愛我嗎……

宋平沉默了,其實白曉說得沒錯,她就像被現(xiàn)實打造的最寒光閃閃也最具有殺傷力的一把利刃,在徹底被分割與洞穿后,他看清了自己那些隱藏在深處的貪婪與怯懦、猥瑣與虛妄……

白曉的眼睛在暗夜里閃閃發(fā)亮,但他無法給予白曉任何承諾,如果真向白曉承諾了,那就太辜負白曉的希望與坦誠了。他承認,在認識白曉之前,他心里有一道道灰,他還承認,感情其實是最容易善變的。他和前女友之間就是例證。

他心里就像壓了塊巨石般沉重。

宋平無法入睡,他抱著熟睡的白曉,就像抱著一道人生無法解釋的難題,更像抱著無邊的悲涼與絕望。但他無法放棄,白曉的身體溫熱而動人,他還是愛她。

凌晨了,分別的時刻到了。白曉真誠地說,謝謝你昨天沒有給我承諾,這讓我感覺到你的誠意。

我要怎樣做你才能真正相信我。宋平凄涼地說。

或許只有太子才能證明你的誠意吧。白曉也凄涼地說。

13

宋平從“烏托邦”會所出來的那一刻,內(nèi)心便被無邊的虛無與焦慮占據(jù),或許只有回到“烏托邦”會所里面,回到白曉身邊才能得到緩解。但他沒錢了,實在是沒錢了。他打開手機,望著陳風的號碼,卻遲遲沒有摁下,此刻,他才真正體會到陳風離開時眼神里還有一種永別的味道,也就是說,他們兄弟之間的情分盡了,絕不是能夠扯平這么簡單,他們遠比他們想象得脆弱……

宋平回到市里便去找公司的老總——那位大學同學。他還沒說完,大學同學兼老總就開始了抱怨:宋平,我對你已是仁至義盡了,你沒給我一次創(chuàng)意,可我到現(xiàn)在每個月還給你發(fā)薪水。

宋平自知理虧,但他還是低三下四地說著好話,并說看在老同學的份上,他就借六萬塊。

大學同學兼老總把一個文案丟了過來,說你要是能搞出創(chuàng)意,我就把錢借給你。宋平只好咬牙把方案接了。

宋平整整搞了三天才把創(chuàng)意弄了出來。他去找大學同學兼老總交差時,心里不免忐忑。他并沒有搞出什么真正的創(chuàng)意,更沒有新鮮的靈感降臨到他頭上,他最終只能是抄襲自己過去的東西,并加以變形。

大學同學兼老總看完他的創(chuàng)意,長長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他的心一下子灰了,他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大學同學兼老總最終也沒有對他的創(chuàng)意發(fā)出任何評價,但還是打開保險柜,給他拿了六萬塊錢。

最后一次,不用給我打欠條。大學同學兼老總眼睛深處對他寫滿了失望。那一刻,他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做羞愧難當。

宋平拿上錢便打車趕到了“烏托邦”會所。他進去后,又被帶到了右邊第一個房間。

女人問:宋先生,你來了,還是想讓白女士為你服務嗎?

宋平不說話,但他狠狠地點了一下頭。

宋先生,不好意思,現(xiàn)在白女士可是我們會所的絕對明星,因此費用上嘛……

多少?宋平膽戰(zhàn)心驚地問。

八萬,這不是我們要漲,是顧客之間競爭把價格炒上去的,就這樣,預約的顧客都排到下個月了,當然,對你,我們會立馬安排,我們會尊重對白女士的承諾……

宋平一下子傻掉了,他身上只有六萬塊錢。

女人看出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說,宋先生要是有什么困難,我們可以替你向白女士轉(zhuǎn)達,我相信白女士會幫你的。

不用……宋平吼道,他不能讓白曉知道他目前的困境,他還想在她面前保留住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

宋平只好灰溜溜地從“烏托邦”會所出來,他出來后,又轉(zhuǎn)身望著高高聳立的會所,第一次感到了它的陰森與恐怖。

但他只能去籌錢。他想到了前女友。他給前女友打了一個電話,前女友在外地出差,要三天后才能回來。他給前女友講了自己的意圖。前女友并沒有一口拒絕,說等她回來。

宋平便只好等,但他等得一點都不甘心,他給過去的同事和朋友打電話,但一提到錢,情況便急轉(zhuǎn)直下。宋平灰透了,但他并不抱怨,畢竟在現(xiàn)在的社會里,提到借錢首先便是他對同事與朋友的一種折磨與刁難。

宋平等得受不了了,他便去街上閑逛。路過一家高檔女性美容美發(fā)會所時,一輛黑色的奔馳停了下來,從里面先是走出來兩個穿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接著便是一位穿白色衣裙的女人,從背后看像極了白曉。

白曉。宋平試探性地叫了一聲。

女人轉(zhuǎn)過了身,還果然是白曉。兩個穿黑色西服的男人警覺地擋在了白曉面前。白曉對他們說了句什么,他們便又分開了。

白曉走到宋平面前,滿面春風。

宋平望著白曉吃驚地說,你怎么在這?

我過來做美容。

那兩個人是干什么的……宋平指著五米外的那兩個穿黑色西服的人說。

那是“烏托邦”會所給我雇的保鏢,畢竟我現(xiàn)在是會所的紅人,會所怕我有閃失,你怎么樣?白曉關(guān)切地問。

我還好。宋平臉上的肌肉開始了抽搐。

你要是有什么困難,可以給我說,我怕你再去會所承受不了。白曉一臉的溫情。

我真的很好。宋平苦笑著說。

那我先進去了,我時間有限,有什么事可以去“烏托邦”會所找我……白曉轉(zhuǎn)身離去。

宋平也轉(zhuǎn)過身去,但眼里的淚水滾滾而下。

宋平等前女友回來的第三天中午,他去了小公園,陽光很熱,他的眼前不由一陣陣發(fā)花,他恍若看到了太子。他心里猛地一驚,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一條斑點狗站在對面的小路上仰頭望著什么。

太子……他沖過去,對斑點狗喊。斑點狗轉(zhuǎn)過了身,宋平不由魂飛魄散,還真是太子。太子只能默默地看著他,搖動著尾巴。他奔跑過來,把太子死死抱住。太子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雖然眼里還有熱切,但很快便被漫長的憂思蓋住了。太子伸出舌頭,舔了他一下,但也僅僅只是一下 。

他弄不清太子是怎么活過來的,還是它根本就沒死,但太子對他來說簡直太重要了,他有救了,他和白曉都有救了。他哭著笑著把太子往家領(lǐng),太子走得顫顫巍巍,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

到家后,他給太子弄了些吃的,并給太子洗了個澡。太子吃得并不多,洗完澡后,便安靜地臥在地板上,眼神里充滿了回憶與往事。他拿起電話一遍遍打給白曉,白曉的手機始終都是關(guān)機。

當天晚上,宋平就去找剛下飛機的前女友,前女友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天前就和丈夫商量給他借錢的事。前女友的丈夫還算不錯,同意把錢借給他。宋平為了讓他們放心,把自己的房產(chǎn)證押在了他們那兒。他借了十萬。從前女友家里出來時,他給他們鞠了一躬。

第二天一早,他帶著太子趕到了“烏托邦”會所,會所的大門開了,但不同意太子進去,說沒有這樣的先例。宋平便只好讓太子在外面等。

進到第一個房間,他又見到那個女人,透過她臉上那一層薄薄的信賴,他看到了一種幽深的東西,他突然不寒而栗。

宋先生,還是見白女士吧?

是的,她現(xiàn)在的費用是多少?宋平渾身發(fā)抖地說。

十萬,兩天。

宋平簽完協(xié)議,交完款,但他不想進行接下來的流程,他態(tài)度粗暴地向工作人員宣布他要直接進“302”房間,他要白曉立刻到他的房間來。

工作人員尊重了他的意思,把他直接領(lǐng)進了“302”房間,不到十分鐘白曉便進來了。

你怎么來了,我現(xiàn)在的服務費用已高得驚人。白曉體諒地說道。

我不是來享受你的溫情的,我是來帶你走的。宋平的語氣格外堅定。

白曉愣住了。

我把我的證人帶來的。

什么證人?

太子,它并沒有死,我又找到了它。

太子在哪?白曉的眼睛一下子全亮了。

它就在“烏托邦”會所的門外,會所的人不讓它進來。

白曉沖了出去,她再回來時,已是半個小時后,她是帶著太子回來的,她眼里的淚水還掛著。平靜的是太子,它混沌而平和的眼神就像看透世事的老人。

宋平,我跟你走,現(xiàn)在就跟你走……白曉堅定地說。

宋平眼里的淚又模模糊糊下來了。

白曉摁下了桌上的呼叫器,一個工作人員進來了。

我要見經(jīng)理,就現(xiàn)在。白曉說。

工作人員拿起了對講機便跟經(jīng)理進行聯(lián)系。工作人員放下對講機對白曉說,白女士,經(jīng)理在自己的辦公室等你。

宋平陪著白曉來到了“烏托邦”會所經(jīng)理的辦公室。經(jīng)理是個五十出頭的女人,看上去慈眉善目。

白曉講明了來意。

經(jīng)理一臉憂慮地說,事情并不這樣簡單。我們是簽過協(xié)議的。

那我不管,再說,我每次給顧客提供溫情,也是交過一定費用的,也就是說,我也是一位來消費的顧客……白曉振振有詞。

是的,你是說要交一定費用,但我們并沒有真正從你卡里刷取,不光沒有收,你每向顧客提供一次服務,我們都是按說好的三七分成……

可問題是當初你們提出來時,我就拒絕了呀……白曉有些憤怒了。

我想你之所以拒絕,可能是因為你工作的特殊性,你付出的是溫情,你不想摻雜諸如金錢之類的東西,也正因為你的純粹,讓別的技師無法與你比擬,可我們不能虧待你啊,這是做人最起碼的道理,也是最起碼的利益交換原則,你現(xiàn)在可以在我的電腦上查一下,看你卡里是不是多了很多錢。

白曉用經(jīng)理的電腦一查,不由嚇了一跳,她卡上果然多了七八十萬。

我現(xiàn)在就把卡里多出的錢都退給你。

問題不在這,問題是“烏托邦”會所的聲譽至關(guān)重要,如果我們把你放走了,那么那些預約過的顧客不是覺得我們毫無誠信可言嗎,那我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烏托邦”會所就會瞬間垮掉。

我還有多少客人?

經(jīng)理用電腦操作了一下說,今年下半年已經(jīng)訂滿了,也就是說,你要是真決定不再干了,那么從明年開始你就可以離開。

白曉一下子傻了。

白女士,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我們能開這樣一家會所,也多少有些背景,我不為難你,但你也別為難我,再堅持堅持吧,拜托了……經(jīng)理深深地向白曉鞠了一躬。

白曉和宋平無可奈何地又回到“302”房間,他們商量來商量去,也沒想出一個辦法從目前這種困境里擺脫出來。夜深了,燭火跳動著,在他們臉上寫滿了焦慮與痛苦。

這時,臥在地上的太子又顫顫巍巍地走到他們面前,它仰著頭,望著白曉和宋平,它的目光冷酷,甚至顯得怒氣沖沖,讓宋平和白曉非常奇怪。宋平伸出了手,但又停了下來,他的手開始哆嗦,他突然發(fā)現(xiàn)太子的神情有了審判者的味道。太子遲疑著,最終對著他的手哈出了一口熱氣,然后轟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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