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瑞娟《風(fēng)過白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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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瑞娟《風(fēng)過白村》

白苗苗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聽師傅唱起驢腔的情景。

那個深秋的早晨,白村上方的天空清藍高遠,池塘邊凌亂枯黃的草葉上覆了一層灰白的輕霜,空氣里飄著一股清冽的甜味。一個大女孩穿一件長長的藕色坎肩,立在那枝繁葉茂的大柳樹下,拉開了嗓子。脆生生的腔兒帶著秋后的泥土味兒,爽利利地直沖霄漢,陡然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又刷啦啦落在了枯草葉上。

秋蟲噤了聲,白苗苗像被定住了一樣。后來,他知道了那個唱戲的大女孩叫白玲,論輩兒他得叫姑奶。他想,原來姑奶可以這么年輕。再后來,他知道了她唱的那個腔叫驢腔。他想,原來世上有這么好聽的腔。再后來,他知道驢腔最早是白村人唱紅的。他想,原來他生于斯長于斯的白村竟也這么了不起。再后來,他還知道姑奶白玲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

這些都是后來的事情了。那個早晨白苗苗才六歲,為了躲他娘的一頓揍,從家里跑到了池塘邊。那晚他尿了炕,他娘狠狠地舉起了笤帚疙瘩,幸虧他跑得快。聽到白玲唱戲的時候,他正沖著大柳樹撒晨尿。那個腔一出來,他噴出的尿竟然停了。多少年后,那腔都一直回蕩在他的腦海里,他甚至感謝娘那天早上的暴力。否則,他是不可能那么早到池塘邊去的,他也許就無緣聽到那個腔了。那一整天他都在想,原來聲音是可以拐彎啊,我要是天天能聽那個女人唱腔該有多好啊!

從那之后,白苗苗一大早就往池塘邊跑。秋草被霜打得越來越黃,水面結(jié)了冰,又蓋上了雪。可是他再也沒有見過穿藕色坎肩的白玲姑奶,更沒有人在這里哼唱驢腔。

白苗苗一直不知道那天白玲唱的是哪段。他陸陸續(xù)續(xù)跟著白玲學(xué)了五年戲,天天吵著師傅給他唱當(dāng)天那段,白玲把那時在池塘邊常練的唱段挨個唱給他聽,他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不是,不是,都不是!白玲憐愛地指指他的鼻子,說,六歲的娃小子,懂個啥?

1

此刻,春寒料峭。白玲又來到了白村的池塘邊。白苗苗并沒有看見。十三歲的白苗苗已經(jīng)成了她驢腔班的學(xué)生,一個跟了她三年的學(xué)生,她現(xiàn)在唯一的學(xué)生,她最稀罕的學(xué)生。

柳樹條兒柔柔地擺著,塘里剛剛化開的水那么歡,風(fēng)吹到臉上卻還是凜冽的。白玲想,春天都來了,咋還這么冷呢!她縮了縮脖子,握緊了剛給爺爺抓的藥,匆匆往家走。

進來家門,已經(jīng)快晌午了,滿屋里彌漫著濃濃的雞湯香味。為了給爺爺補身體,白玲早晨起來把家里的老母雞殺了燉上,出去抓藥前又在灶膛里放上硬柴悶靠著。白老漢閉著雙眼半靠在炕上,臉色蠟黃,喘得厲害,每一口氣似乎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剛過正月十五,爺爺就病倒了,老哮喘越發(fā)重了。

白玲倒了杯熱水,把剛抓來的藥給爺爺服了。白老漢彎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了幾口氣,他的肺就像是漏風(fēng)的風(fēng)箱,必須用最大的力氣最快的速度去拉動,也只能掀起一點點的氣流。他已經(jīng)十天沒能躺平睡覺了。白玲不忍心看他難受的樣子,對白老漢說:“爺爺,咱得去醫(yī)院啊。”

白老漢搖搖頭:“用不著,咳,天暖和些,咳,就好了……”

白玲說:“爺爺,我不想再教戲了。”

爺爺愣了一下:“咋咧?”

白玲磕磕巴巴地說:“爺爺,您受了一輩子苦。您老了,我想讓你享福,我得去掙錢,讓您吃好點,穿好點啊。”

白老漢笑了笑,臉上的皺紋聚在了一起:“玲兒,給我唱一段吧。”

白玲一點興致也沒有,卻不忍拂了爺爺?shù)囊狻K辶饲迳ぷ樱p聲哼唱了起來:“冬去春來日漸長/窮人家爐火放紅光/平日里只煮粗茶淡飯/今日我為親人細熬雞湯……”爺爺艱難地起身要去拿床邊的墜琴,白玲趕忙給他遞在了手上。

老墜琴在白老漢手里響了起來,狹小的屋子瞬時有了生機,動了,活了……高低上下,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琴音絲毫沒有因為他的病弱拖泥帶水。

琴到手上,爺爺竟然不那么喘了,臉色也紅潤起來:“玲兒,這戲一唱起來,我這病就好了一半啦!”

午飯時,爺爺喝下半碗雞湯,又嘮叨起來:“這驢腔是咱白村人唱紅的,可別小看了咱這小村里走出去的小戲,里頭有咱莊戶人的情和味兒,里面全是咱們實實在在的日子啊!”白玲說,您念叨多少遍了,你歇會兒,我去學(xué)校了。

走過院子,白頭毛驢晃了一下腦袋,發(fā)出“吠”的一聲,口水噴到白玲身上。這頭驢幾天不太吃東西了。白玲想夏天的草肥,這頭“白毛”嘴吃叼了吧。她這時顧不上它,快步往外走。

白玲今天是去白村小學(xué)找校長求情的。她的驢腔培訓(xùn)班本來開在白村小學(xué)的雜物間里。小小的雜物間左邊堆放了廢舊物品,右邊騰出了十幾平方米的空地給白玲教戲用。這讓白玲很感激,她覺得村里再也沒有比學(xué)校更神圣的地方了,在學(xué)校里上課讓她看起來像個真正的老師。可是,過年之后,校長通知白玲,雜物間不能再給她用了。

白玲沿著村南的田埂往東走。白村的形狀像一個東西走向的大嘴巴,學(xué)校在東邊的嘴角上,白玲家在西邊的嘴角上。從白玲家到學(xué)校,走村北的下唇是近路,她每次卻要繞到村南沿著上唇往東走。而池塘就像一個鼻孔,位于上唇中間凹陷處的正上方,白玲每次走到池塘這兒都要停一會兒。

這個池塘對別人來說就是一個水灣,可以打水、飲驢、洗衣服、洗澡、摸魚蝦。對她來說卻不一樣,這是她的舞臺。從十歲開始,她就在這里唱戲,唱給天空聽,唱給大地聽,唱給雜草聽,唱給柳樹聽,唱給魚蝦聽,唱給泥鰍聽,唱給蛤蟆聽,唱給蟲兒們聽……從十歲到十八歲,她從來都不走門串戶,也不和同齡人一起玩。閑了,她就來池塘邊,能坐上半天,發(fā)呆或者唱戲。咿咿呀呀一唱起來,她就突然快活了!村人覺得她這樣一個孤僻的小姑娘,該是非常孤獨吧。他們哪里知道,她有一個如此隆重的舞臺,有這么多的玩伴兒。這里是她童年里所有的美好發(fā)生的地方,是她的來路,又是她的遠方。離開白村的那三年,白玲除了想念爺爺,還能想的就只有這個池塘了。

白玲現(xiàn)在不在這里唱了,她已經(jīng)二十五歲,而白老漢已經(jīng)老了,老得越來越像個孩子,她不能再是那個什么都不顧忌的孩子了,她得挑起家庭的重擔(dān)。

白玲自小與爺爺相依為命,在白村長大。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會一點也不喜歡白村,只要待在白村,她就無法理直氣壯,甚至抬不起頭。她一直希望離開這里,越遠越好,到一個無人認識她的地方。高中畢業(yè),白玲去了省城打工。那時候,白老漢身體還硬朗,說,去吧,去吧,出去長長見識也好。從小,她做什么爺爺都是支持的。白玲這一去三年未歸,每月準(zhǔn)時給爺爺寄錢,卻連春節(jié)也沒回來過。白老漢也從沒催促過。

三年前,鄰居給白玲打去電話,說白老漢生病了。白玲急急地趕回來,看到躺在床上三天未吃一口熱飯的白老漢,哇地哭了,她趴到爺爺身上說:“爺爺,你一定要好起來,以后我再也不出去了,我要天天陪著您。”爺爺說:“我沒事,沒事,好久沒聽你唱戲了,實在想得慌。”白玲開口一唱,把白老漢驚住了。孫女是出去打工了嗎?怎么戲唱得這般好了,難道出門被戲精附了身?白老漢說:“玲,這要是在過去,你就是天生的角兒。這么好的腔沒人唱了,多可惜。你這嗓是老天給的,你是老天派來拯救驢腔的,你教教咱村的孩子們吧,不能讓這驢腔沒了!”那時,白玲突然明白,真正愛驢腔的不是她,而是爺爺白老漢啊。后來,她的驢腔培訓(xùn)班在白老漢的支持下辦起來了。

白玲來到白村小學(xué)正是晌午放學(xué)時候,她推開一條門縫,看到校長在辦公室里午睡,遂又輕輕將門掩上。校長閉著眼說:“是玲來了嗎?”

白玲很奇怪校長不睜眼就知道是誰,只好推門進去。校長慢慢地坐起來:“你是來交鑰匙的?”

白玲還未開口就漲紅了臉:“不,校長,我需要那個教室。”

校長慢慢點上一支煙,說:“我不是不想給你用,村里讓我騰個房子給包村干部住。我看學(xué)校里只有你那間房可以騰出來了。上面派包村干部來,幫咱村發(fā)展經(jīng)濟,這事比你那班重要吧。”

“校長,您就想想法子吧。俺爺爺病得厲害,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讓村里孩子學(xué)唱驢腔啊。”

“玲啊,你和你爺爺咋那么傻啊。我也有點文化,也懂得那是文藝。可是你說那原來唱驢腔啊,是為了討飯。現(xiàn)在農(nóng)民都在奔小康了,誰還顧上聽?wèi)颉⒊谎健!毙iL吐出一口煙圈,“你年紀(jì)輕輕干點啥不好呢?你出去打工也沒少掙錢吧,反正你這也沒幾個學(xué)生,干脆干點別的去吧!”

校長的話讓白玲氣往頭上頂,卻不能發(fā)作:“校長,俺不為錢。”

校長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為錢,為啥?你爺爺生病不得花錢治?沒錢,你爺倆喝西北風(fēng)啊。”校長的話擊中了白玲,她不愿意多說,趕緊亮出底牌:“你要讓我用教室,我可以幫咱學(xué)校義務(wù)代上音樂課。”這話倒讓校長有些意外,他頓了頓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一踩:“好吧,我考慮一下。”

校長并不知道,年后白玲的驢腔培訓(xùn)班只剩下白苗苗一個學(xué)生了。起初,還個班還真熱鬧了一陣子。那時,村里沒有這樣那樣的培訓(xùn)班,白玲那個班是個稀奇事。她又免費教,孩子圖新鮮都要學(xué),回家一鬧,大人也就同意了。起初有二十來個孩子,白玲手忙腳亂管不過來。三個月之后,她說收點學(xué)費,五十塊一年,還剩下八個學(xué)的,她舒了一口氣,心想這八個孩子也好重點培養(yǎng),一年之后就剩下五個孩子了。這五個孩子堅持了三年,白玲與他們處出了感情。白玲最喜歡的就是白苗苗,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孩雙雙和對對。這仨孩子嗓好,學(xué)得又認真,已經(jīng)可以有模有樣地唱段子了。看得出,他們愛驢戲、敬驢戲,也愛她、敬她。因為他們,白玲覺得自己愛上了白村。

過了年,只有白苗苗一個人來上課了,他生氣地說,爹娘都不讓他來了,他自己硬來的。正好白老漢病得厲害,白玲沒顧上細究孩子們不來上課的原因。這時,又被告知教室不能用了。這些事白老漢不知道。

幫學(xué)校代上音樂課的主意是白洋江出的。白洋江是白苗苗他爹,是村委委員,腦子靈活,人緣好。學(xué)校能給白玲這個雜物間當(dāng)培訓(xùn)班教室,也是多虧了白洋江。白玲一向?qū)θ死洌謇锶艘矝]有和她接近的。只有白洋江,比白玲大了十來歲,每次見了白玲卻“姑長姑短”叫得她不好意思。白玲對他表面和別人一樣冷淡,心里卻慢慢有了不一樣的親近。白玲沒辦班之前,白苗苗就曾跑到家里來找她,央求著學(xué)唱驢腔。白玲說,我正好想辦個班,讓更多的娃來學(xué),就是沒有地兒。很快白洋江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那天,白玲又對白苗苗說,咱的教室校長不讓用了。白苗苗說,姑奶你放心,我找我爹想辦法。他雖然不愿意我學(xué)唱腔,你的事他可很上心。白苗苗調(diào)皮地一笑。村里人重輩分,苗苗多數(shù)時候是叫白玲姑奶,只有上課的時候叫老師。白玲說過他幾次,他也改不了。

白洋江很快就有了主意,他讓白玲自薦擔(dān)任白村的音樂老師。作為村委委員,白洋江消息靈通。白村小學(xué)沒有專門的音樂老師,一直安排五音不全的語文老師代上音樂課,語文老師說農(nóng)村娃子唱啥唱,還不如上語文呢,多識幾個字,于是音樂課上成了語文課。白洋江聽說現(xiàn)在鄉(xiāng)教育組下來通知,要加強音體美教育,促進農(nóng)村學(xué)生全面發(fā)展。校長怕鄉(xiāng)里來檢查,正心急呢!此時白玲主動請纓代課,正是給校長解了燃眉之急。白洋江說,這樣也能在學(xué)生里面再挑挑愛唱戲的孩子,可謂一舉兩得。白玲只有答應(yīng)的份兒。

校長算是松了口。白玲惦記著爺爺,從學(xué)校出來趕緊回了家。一進門,白頭毛驢又沖她嘶嘶地叫,白玲以為驢餓了,往槽子里加了點料草,輕輕地撫摸著驢頭上的那縷白毛,說:“這段時間,冷落你了!”白毛眨了下眼,嘴里吐出絲絲白沫。

天近驚蟄,陽光變得暖融融的,白老漢的身體果然好了一些。田里還沒活。吃過早飯,白老漢說:“這么好的天。唱一段吧,消消食。”爺倆來到院子里,借著春日的暖陽唱起來:“機聲唧唧梭不閑/淚眼素絹淚斑斑/夫君十載無音信/夜夜翹首祁蒼天……”

爺爺?shù)膲嬊偻蝗皇兆。弁箝T口,白玲轉(zhuǎn)過身看到進來一個人。“大爺,我是鄉(xiāng)畜牧站的獸醫(yī)王林丁,來看看你家驢的。”來人穿了一件藍色夾克衫,中等個頭,圓圓的臉上戴副眼鏡,他分明是對白老漢說話,眼睛卻盯著白玲。

這時,村里的喇叭響起來:“各位村民請注意,這幾天,村里很多驢得了一種怪毛病,鄉(xiāng)畜牧站已經(jīng)派獸醫(yī)來檢查情況,村民們一定做好配合。”

2

白村人都姓白。白村人都養(yǎng)驢。整個牛鄉(xiāng)甚至河城,都給白村叫“驢村”。種田人離不了牲口,其他村子有人養(yǎng)驢,有人養(yǎng)牛,有人養(yǎng)馬,五花八門,各有所用。白村不一樣,所有人家都養(yǎng)驢,每家都養(yǎng)好幾頭。白村人喜歡驢,驢吃得少,腳力快,能拉車,可拉磨,一年能下一個小驢崽兒。這些卻都不是白村人養(yǎng)驢的根本因由,卸磨殺驢驢還可以吃,白村人有一個祖?zhèn)髅胤绞炙嚒u驢肉。俗話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龍肉咱凡人誰都沒吃過,白村的醬驢肉可是整個河城都叫絕。

白村人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做醬驢肉,靠著這一絕,白村在改革開放的大道上,走在了前列。初一、十五,白村人除了供養(yǎng)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觀音菩薩、門神、灶王等各路大仙,他們還供養(yǎng)驢仙張果老,保佑他們年年發(fā)驢財。

白村人不做醬驢肉的不多,白老漢卻從不殺驢,不做肉。他家也靠驢生活,白老漢年輕時,會收購全村的驢皮賣到遠處去熬阿膠。他愛驢,每天晚上要燒一把紙錢,為這一天村里倒下的驢。現(xiàn)在,白老漢七十多了,他不再出門,與孫女白玲只靠種幾畝薄田為生,成了村里的貧困戶。

白村是驢腔的發(fā)源地,很多老人對驢腔有感情。農(nóng)閑時節(jié),老人們會聚在太陽地里對唱,咿咿呀呀,唱得不亦樂乎。白老漢是村里少有的會操琴的主,他要是到場,墜琴一響就更熱鬧了。清明這天,村口的杏花開得正歡。幾個老漢又在杏樹底下擺開了場子。白老漢抱著琴坐定,墜琴咿呀響起,激越如千軍萬馬,哀婉似萬縷千絲,老漢們開腔,滄桑的嗓音打破魯北平原的春天。

“哎,掌柜的你給我打上二斤酒/再給我弄盤炒三鮮/哎別看我衣裳穿得破/我喝酒從不少給錢/酒館以內(nèi)喝罷了酒/邁步就把家來還/小本生意掙了點錢/小酒下肚心里歡/走過了大街我就穿小巷/哎大門不遠就在眼前/老漢我笑容堆滿面/這樣的好日子誰不喜歡……”

亦喜亦諧的音調(diào)很快把男女老少們吸引了過來。上墳歸來的白校長也停下了腳步,胖嬸朝他擠眼一笑:“校長啊,你說咱村的驢腔咋這好聽哪,我得去找玲學(xué)學(xué)。”

校長點點頭,正要走開。遠方有兩個人急急地朝他走來:“校長,正要去找你呢!”原來是白洋江邊走邊沖他擺手,跟在他后面的那人正是畜牧站的獸醫(yī)王林丁,前幾天剛來村里給驢治過病。白洋江說:“包村干部來了,住處你收拾好了嗎?”

誰也沒想到,獸醫(yī)王林丁會主動要求去白村幫扶。牛鄉(xiāng)的人都知道畜牧站獸醫(yī)王林丁寧愿給豬打針,也不愿給驢看病。聽說他小時候邊放驢邊讀書,差點被驢踢掉一個蛋。后來陰差陽錯成了一名獸醫(yī),還一直不敢接近壞脾氣的驢子。為這事,大家沒少取笑他。上次,白村的驢集體得病,站長要帶著他去看驢,他死活都不愿去。站長笑話他,我非要看看是你怕驢還是驢怕你,他只好跟著去了。結(jié)果,站長還沒看出驢得了啥毛病,他卻找出了根源,幾天之內(nèi)藥到病除,為白村挽回了損失,更為他挽回了一個名聲。

上級來了安排,鄉(xiāng)里要挑選年輕有為的干部去村里幫扶。一去兩年,吃住在村里,主要任務(wù)是幫助村里發(fā)展生產(chǎn)。這項工作很特殊,得挑認真扎實能干的同志,骨干干部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又舍不得放走。于是,獸醫(yī)王林丁竟被列入包村干部名單。他平時工作上表現(xiàn)平平,自己也不愿意爭取,媳婦楊紅老是奚落他。他知道這事的時候很是忐忑,對楊紅說,真不想去啊。楊紅頭也不抬地說:“狗肉丸子上不了正桌,知道你除了給豬打針,給牛接生,別的啥也不行!”

等鄉(xiāng)長找他談話,他改變了態(tài)度,不但愿意去,還主動申請去白村。眼鏡片比他還厚的鄉(xiāng)長哈哈大笑,說,白村不是驢村嗎,聽說你怕驢啊!他漲紅了臉,鄉(xiāng)長也知道我被驢踢的事兒啊,其實,我被驢踢之后就開始研究驢,估計整個牛鄉(xiāng)沒有比我更了解驢的人了。

鄉(xiāng)長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前不久王林丁幫助白村的驢治好了病,白村村民對他千恩萬謝,這就是群眾基礎(chǔ)啊。

鄉(xiāng)長說,幫扶工作可以直接向我匯報,你小子下去要解放思想,更要實事求是。王林丁點點頭。鄉(xiāng)長又說,白村是牛鄉(xiāng)的重點村,白村發(fā)展得做“驢”文章。白村的醬驢肉發(fā)展?jié)摿艽螅皇钱?dāng)前都是家庭作坊,生產(chǎn)太粗放。農(nóng)民想致富,沒有路子,你的擔(dān)子很重啊!王林丁又使勁點點頭。

包村干部王林丁住到了白村小學(xué)里。村委委員白洋江白天陪他挨家挨戶了解情況,晚上陪他嘮嗑。白村書記和村長是白洋江的叔一人兼任,他六十多歲了,自認奉獻了半輩子,老了不跟形勢了,干脆把村里的事兒都交給了他侄,也算是培養(yǎng)接班人了。白洋江腦快嘴利索,很快就把白村的情況講透了,關(guān)于白村的人、白村的驢、白村的田地、白村的醬驢肉,全都說了遍。白村是個大村,形狀像個梭形,或者說像一張大嘴。一千多口人,八百多頭驢,家家都會做醬驢肉,逢年過節(jié),牛鄉(xiāng)河城的人都來買醬驢肉,驢肉太少,根本不夠賣的。最重要的是,在白村,他白洋江家做的醬驢肉最正宗,最好吃,在白村聞到的驢肉香氣就是從他家里飄出來的,驢糞味兒都是別人家的。

王林丁說:“還有嗎?”

白洋江說:“沒了。”

王林丁說:“真的沒了嗎?”

白洋江想了想說:“那就是種田,小麥、玉米,口糧嘛。”

王林丁說:“驢腔呢?我剛來那天,聽到很多老漢在村口唱驢腔。”

白洋江一笑:“那是老漢子解悶子呢。”

王林丁說:“可不能小瞧,那是文化,整個河城都知道白村是驢腔的發(fā)源地呢。”

白洋江不知道王林丁啥意思:“可是,現(xiàn)在沒人唱了。”

王林丁緊追不舍:“村里年輕人還有會唱得嗎?”

“有,只有一個。就是那個拉墜琴的白老漢的孫女,叫白玲,她唱得可好啦。”

王林丁不再問了。

那個春末終于有雨飄下。王林丁已經(jīng)住進村里一段日子了,他從村東嘴角邊上的住戶開始走訪,一直走到西嘴角上,就要走遍了全村,他已經(jīng)比白村人更了解白村了。王林丁對白洋江說,村里我很熟了,今天我自己去,你歇著吧。白洋江趕緊說,我沒事,陰天下雨的,在家也是玩。今天該去白老漢家了。他有故事,我得陪你去。

王林丁只好跟著白洋江出來。他們走了村南的上唇路,經(jīng)過池塘的時候,白洋江說,白玲小的時候就是天天來這里唱腔,天蒙蒙亮就來唱,等村民起來下地,她已經(jīng)唱完回去燒早飯了。聽過她唱腔的村民并不多。那丫頭怪得很,見人躲著走。王林丁盯著池塘里漾開的的一個個雨滴,想象著一個姑娘站在這里唱戲的樣子。白洋江說:“人們背后都說白玲有精神病,我從不和他們一般見識,我家苗苗小時候就是在這里聽到白玲唱,迷上了驢腔。這小子要是在學(xué)習(xí)上有這種熱情該多好啊!”

雨下得越來越密。人老了,身體就像天氣預(yù)報,天氣不好的時候白老漢的哮喘就會厲害。白玲剛剛扶他吃了藥,王林丁和白洋江就進來了。

白洋江說:“太爺,王干部來看你了。”白老漢急忙坐了起來,招呼白玲去倒水。白玲穿了件鵝黃色的手織毛衣,黑色小喇叭褲子。她將冒著熱氣的水杯放到小桌上,低頭不說話。她有著麥色的皮膚,不知是不是河城多情酷帥的春風(fēng)把姑娘們吹成了黃土地的顏色,她的黑眼球似乎比常人要大,眼角微揚,嘴巴閉得緊緊的,抿成一條線,似乎很少張開過。這么看咋也看不出,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張嘴,能唱出那么好聽的戲。

住進村里后,王林丁對白玲唱的戲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白玲的培訓(xùn)班和他的住處只隔了一道墻。他每天盼著有她的課,那樣他會借機早回去休息,他隔著墻一句一句地聽她唱,一遍一遍地聽她唱,那聲音,那腔調(diào),好像很久很久前就在他的耳朵里,在他的心里。有些唱段,他都已經(jīng)會哼唱了。

此刻的白玲坐在那里聽他們說話,安靜得像一幅畫,又像一朵花。如此近距離地看她還是第一次,他盯著她,她大大的黑眼睛里映出了他的影子。王林丁有些不好意思了,心虛地瞄了一眼白洋江,他正好也看過來,眼神里有著同樣的拘謹(jǐn)。

那天,他們一直聊到晌午。他們的到來讓白老漢精神振奮了起來,他說起十幾歲時如何跑出去躲鬼子,說起鄰村英勇的抗日英雄連,說起牛鄉(xiāng)著名的才子進士,說起挨餓年代吃糠咽菜,說起出門逃荒要飯的有趣見聞,說起現(xiàn)在的好日子真是沒想到,說起對黨和社會的感恩。人老了,總愛講起過去,那些久遠的時光被歲月的塵埃覆蓋,老人的心就像一條悠長的河,忽而渾濁,忽而澄凈,已然流經(jīng)了那么多不可思議的歲月,還有什么物事難以釋懷?最終淡泊成一彎知足常樂的淺月,一口風(fēng)浪難及的幽井,可誰又知道那月影里、那水深處,是否還藏著難忘的故事、無限的期待?

白洋江說:“太爺,有個事我一直不明白,你為啥一直不做醬驢肉呢?王干部馬上要帶領(lǐng)我們辦廠子了,咱們要賺大錢了!”

白老漢笑呵呵地說:“賺錢好啊,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你們有福了。現(xiàn)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好好干吧。對我來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神仙般的日子了,我這把老骨頭,吃不多喝不多,巴掌大的炕躺得松緩,等到兩眼一閉腿一蹬,一個小饅頭疙瘩,就夠啦!”

白洋江說:“那玲姑呢?”

“她呀,她天生是個唱腔的料。不唱腔可惜了。社會這么好,咱不為肚子愁啦!只是有我這個老累贅,她啥時候能找個好婆家。”

白玲臉紅了:“爺爺,人家干部來,你說這干啥?”

王林丁岔開話題:“老人家,您咋會拉墜琴的呀?您那么喜歡驢戲,有什么故事嗎?”

白老漢笑了笑:“說起來話長了,我的墜琴是我大舅哥教的,那時候,我學(xué)不會拉琴,是娶不到玲她奶奶的。玲唱起戲來和她奶奶一個樣兒,我們小時候去要飯,她奶開嗓一唱,我們就不會餓肚子了。”

“玲她奶咋沒的?”

沉默的白玲突然發(fā)話:“這事過去多久了,還提它干啥!”白老漢不再說話,天近晌午,王林丁就起身告辭了。

王林丁來到白村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干勁十足。包村干部是農(nóng)村與政府的橋梁和紐帶。很快,他就寫了一份白村的情況報告呈給了眼鏡鄉(xiāng)長。

眼鏡鄉(xiāng)長說,醬驢肉好,要著重發(fā)展,牛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很重視,河城領(lǐng)導(dǎo)也很重視。他指示王林丁和白洋江出去考察農(nóng)村產(chǎn)業(yè)發(fā)展,出去學(xué)習(xí)村辦企業(yè)的經(jīng)驗,一定要把白村的醬驢肉打造成名牌推廣出去,讓白村人成為先富起來的那撥人。

王林丁說:“驢腔呢。”

眼鏡鄉(xiāng)長想了想說:“先搞驢肉,再說驢腔,我們的精力是有限的,一步一步來嘛!”

3 兩年后。

白村驢肉廠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白村牌醬驢肉有了統(tǒng)一的包裝,正式的商標(biāo)注冊完,不但名滿河城,而且走向全省。白洋江不負眾望成為白村驢肉廠廠長,本分的白村人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村還有這樣一個商業(yè)人才,他不但比白村人想的要能干,而且比王林丁想的還能干。

有這樣能干的一位廠長,王林丁樂得清閑。他倒是在這兩年里成功地成為白玲的學(xué)生。在王林丁的建議下,白玲開始教大人唱腔,大嗓門的胖嬸第一個報了名。現(xiàn)在,白玲的學(xué)生有孩子、大人、老人,總共十二三個,都是打心眼里熱愛驢腔的,她們湊在一起演練動作,切磋唱詞,不亦樂乎。白苗苗已經(jīng)長到了一米七,唇紅齒白的比師傅還要漂亮,但是來得少了,他就要中考了,白洋江逼他立下了軍令狀,考場之上只許贏不許輸。

王林丁的幫扶工作到期了,白村人聯(lián)名上書請求他留下。村民們拿著名單來找白洋江按手印,白洋江生氣地說:“政府有自己的安排,你們這樣是在逼政府。”沒有白廠長的手印,白村人照樣留住了王林丁。白村人的熱情讓他很激動,他跑到白老漢家,抱住他說:“爺爺,白村人真是太好了!我體會到了人生的成就感。我要改姓白,叫你親爺爺!”白玲看他像小孩一樣興奮,笑彎了腰。這兩年,白老漢除了喘,身體像秋后的秫秸,頑強地撐著。他說白玲不成家,他死不了。

白玲終于談對象了。白洋江介紹的,他表姑的表侄子,驢肉廠的安保隊長,姓黃,人稱大黃。大黃高高大大,四肢發(fā)達,他心里只崇拜一個人——廠長白洋江。白廠長說:“從此以后,我往你心里再放一個人。”大黃說:“好,我放。”白廠長說:“我姑白玲,你以后要對她好。”大黃說:“行,我對她好,只是你得管我叫姑父。”白廠長一個煙灰缸扔過去,大黃手一伸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要不,我也隨著你叫她姑。”白廠長說:“你小子行,把我姑交給你,我放心了。”

有了這個大黃,白老漢很知足。白老漢一再托人給白玲說對象,一直沒有回音,有人偷偷地給他說,這姑娘是很好,人家就是不愿意找唱戲的媳婦呢。白老漢說:“別著急,先處處看,好就趕緊結(jié)了。”白玲知道爺爺心里比嘴上急,心想,二十七的老姑娘了,還咋挑。

白玲與大黃遵了家長之命、媒妁之言,處得相敬如賓。白洋江請他倆吃飯,穿了西裝,打了發(fā)蠟,威威風(fēng)風(fēng)地往中間一坐,拉了白玲的手,放到大黃手里:“你倆不會還沒拉過手吧。”大黃紅了臉,把手一縮,白洋江就握著白玲的手:“玲姑啊,看我忙得,好久沒聽你唱了,來一段給我解解壓。”白玲抽出手,冷冷地說:“喉嚨疼,上火,唱不了。”

白玲心情不好,來找王林丁。王林丁正蹲在大柳樹下吹著口哨往池塘里扔石子呢。他絲毫沒看出白玲的異樣,興奮地說:“你來得正好,我在想,咱們辦個莊戶劇團吧。河城出了繁榮農(nóng)村文藝的紅頭文件,鼓勵自辦莊戶劇團呢。你當(dāng)團長,我全力支持你,咱們到處去演出,你唱主角。”王林丁越說越興奮,“我們唱火了之后,就自己排戲,演咱們白村的事,排咱自己的戲!”

“那敢情好,我不想當(dāng)團長,我只想登臺唱出大戲。”白玲的黑瞳孔變得更大,“可是想得容易,辦劇團,得要錢,要人,要時間哪!”

“你放心,我既然給你說,就自有妙計。”王林丁得意地趴在她的耳邊說了他的主意。

“你倆在干啥呢?”一聲大喊把白玲嚇了一跳,是大黃站在不遠處。

白玲紅了臉,王林丁高聲答道:“我們在說戲呢。”大黃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了,王林丁皺著眉頭說:“你這個大黃行不行啊?神出鬼沒的,你可想清楚了。”白玲說:“他不行,誰行?”王林丁認真地說:“找對象還是得找情投意合的,別和我一樣,當(dāng)初是慌不擇人啊。”白玲笑道:“你別不知足,嫂子人挺好了。”王林丁一副愁相:“挺好,就是事事都看不上我。”白玲想起剛才議的事:“你說的那事,能行嗎?我可不去找白洋江,要找你找他去。”

王林丁來找白洋江。廠里人說白廠長正在開會,他等了足足兩個鐘頭,白洋江還沒回來,他起身要走,白洋江的夏利開進了院里。白洋江下車,臉上紅撲撲的。緊跟著下來了一個女孩,白洋江說:“小青,會唱戲。”小青的長裙大紅大紅的,臉蛋雪白雪白的,長發(fā)烏黑烏黑的。王林丁向小青打招呼,小青抬了抬長長的睫毛。回到白洋江辦公室,小青坐在了沙發(fā)上,這突然的情況讓王林丁不知道該不該說正事。倒是白洋江開門見山:“有啥事,說吧。”王林丁突然想,趁他心情好,就直說了吧。“白玲想辦個莊戶劇團,前期籌備需要一筆錢,她這幾年沒有啥收入,咱驢肉廠資助一下吧,也給你打打廣告,演出的時候,掛上你這贊助商的牌子。”經(jīng)濟搭臺,文化唱戲。這正是王林丁給白玲出的主意。

白洋江往老板椅上一靠:“白玲的事情我肯定得幫,她為什么不自己來找我?”一旁的小青問:“白玲是誰?”白洋江說:“唱戲比你唱得好。”

白玲還是親自去找了白洋江。如今的白洋江是驢肉廠的一廠之主。雖然廠里有幾個股東,但那些村民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還能靠分紅生活,有錢分就對白洋江千恩萬謝,驢肉廠的事全由他說了算。如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見了白廠長都要多笑幾聲,連長輩們碰見他都尊一聲:“廠長吃了嗎?”白洋江給足了白玲面子,他把合作協(xié)議放在白玲面前:“這要是別人,我可不干這虧本的買賣,你可別忘了我。”

收完秋,麥子也種上了,劇團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有王林丁這個軍師后盾總管加勞力,起名字,做牌子,買行頭,白玲省心又省事。王林丁找白洋江在驢肉廠騰出一間房子作為劇團的據(jù)點。百靈驢腔社掛牌了,白玲千推萬推,還是在大家的一致推舉下當(dāng)了社長。收拾停當(dāng),十二個社員,其中白老漢最老,七十五了,白玲為了哄爺爺開心,也要他加入進來。白毛頭最小,才九歲,是白玲新收的學(xué)生,機靈可愛。白玲的驢腔培訓(xùn)班也搬了過來,反正里外都是這一幫人。大家心里說不出的高興,胖嬸張羅著擺下桌來飲慶功酒。王林丁說:“咱盡快排幾出好戲,這個冬天就能出去演了,把咱驢腔社的名聲打出去。”白玲端起酒杯走到他面前,認真地說:“林丁哥,真要謝謝你。沒有你,就沒有百靈驢腔社。”從不喝酒的白玲把那杯酒一飲而盡,她的大黑眼珠亮晶晶的。“喝個交杯酒!”活潑的胖嬸調(diào)笑著。白毛頭像一陣風(fēng)般地跑進來說:“大黃叔剛才在門口呢,我叫他進來,他卻跑了。”

農(nóng)民的腰包鼓了。正月十五晚上,牛鄉(xiāng)也火樹銀花,鄉(xiāng)大院里人聲鼎沸。這里扎起了戲臺,敲起了鑼鼓。今天是白村百靈驢腔社的專場演出。

“插的什么花來戴的什么朵/穿的什么紗來著的什么羅/蒜辮子頭他戴不上那烏紗帽/牛蹄子腳他穿不了皇家的靴/親娘啊/俺姐妹都是你生養(yǎng)/為什么偏把個牛郎配給了我/我的娘啊/你可苦了我……”胖嬸扭動著圓溜溜的身子,扔衣轉(zhuǎn)身,斜瞪著眼睛,唱腔原汁原味,卻也把一個尖刻的女子演活了,觀眾們都笑得前仰后合。

妹妹開腔嗓門變:“姐姐的心好量又大/我哪有福氣享受它/俺夫妻都有兩只手/哪怕一輩子種莊稼/他種地,我紡紗/勤勤儉儉地過生涯/吃糠咽菜能充饑/破衣爛衫擋風(fēng)寒/甘愿餓死守本分/要飯不進你的家/不落個嫌貧愛富萬人罵……”王林丁出了神,白玲上了臺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急促的碎步,比手一亮相,眼神流轉(zhuǎn),畫活了,花開了。她在這驢腔中哀婉地訴說命運中的喜悅與哀愁,河城音,河城調(diào),河城人,如泣如訴,卻又堅定無比,就像那鹽堿灘上的紅柳和蔞蓬,只要有一抔土,就能扎根。

越是熟悉的劇目,越是吸引人。來聽?wèi)虻娜耍粗氐牟皇鞘裁措x奇的劇情,而是著迷那個腔調(diào)里熟悉的味兒,臺詞里真實的諧趣兒。一遍一遍地重溫戲里的人情世事兒,那不就是你,就是我嗎?生活里的喜怒哀樂,老百姓們自己還真說不出來,這戲就替他們唱出來了。

年前年后,百靈驢腔社演出了三十幾場,牛鄉(xiāng)的村子都唱遍了。因為是義務(wù)演出,牛鄉(xiāng)以外的村子也慕名來請。觀眾有時候多,有時候少,還好沒有空場。各路媒體卻消息靈得很,各路宣傳紛至沓來,在強大的宣傳攻勢下,百靈驢腔社很快名揚河城,白玲被宣傳成了傳奇人物。白苗苗也很想去唱幾場,無奈白洋江像看囚犯一樣把他看得死死的。

連軸的演出讓大伙兒太累了,唱張有旺的大白燒了好幾天,白老漢臨時客串了一回,第二天就病倒了。這天散場后,社員們回到劇社搓著凍僵的手和臉,白玲說:“這幾天誰來叫也不唱了,咱都歇歇。”白洋江突然進來:“玲,大好事啊!”他看了看大家凍得發(fā)抖的樣子,“去我屋說吧,暖和。”白玲聞到他身上有些酒氣,說:“啥事,在這說吧,我得回家看爺爺。”“太爺病了啊,你咋不告訴我啊,我找人來照顧嘛!”看白玲沒搭話,他接著說:“有大老板請你去唱戲!”“我剛剛給大伙說不唱了,大冷天的,都累病了。”“你們?nèi)ハ锣l(xiāng)唱戲,一分錢沒有,何苦呢?這次不一樣,人家出錢。你現(xiàn)在有知名度了,我?guī)湍愣嘟o他要點。”“過段時間再說吧!”“人家要搞活動,定好了日子的,能等你嗎?你是不是跟王林丁混的時間長了,也成驢脾氣了!”

原來,新入駐河城的大商場要搞演出,熱鬧節(jié)目演了兩三天,臺下都是年輕人,考慮到中老年人的購買力,商家想到演一場河城當(dāng)?shù)氐捏H腔。第二天就要上場。王林丁建議白玲接下這場演出。他說:“咱不跟錢過不去啊,咱給誰唱也是唱,大伙這么累,給大家發(fā)點福利也好。”

百靈驢腔團來到了河城的商業(yè)中心,高樓叢中戲臺低矮,白玲感覺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社員們也感覺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別扭。王林丁說:“你們的祖宗可是把驢腔唱遍了大半個中國,還和京戲唱過對臺戲呢,那什么陣勢沒見過?”四個演員準(zhǔn)備就緒。熙熙攘攘的城里忽然傳出了墜琴聲,真是個新鮮事,臺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白玲款挪步,輕開嗓,唱起來:“機聲唧唧梭不閑/淚眼素絹淚斑斑/夫君十載無音信/夜夜翹首祁蒼天……”白玲眼睛盯住了前方,慢慢忽略了鋼筋水泥大廈的壓力,感情逐漸充沛,觀眾們聽得出神。忽然,一聲叫停!白玲嚇了一跳,主持人出場,像蹦豆子一般開始介紹產(chǎn)品。原來現(xiàn)場演出也有插播廣告時間!廣告完成,白玲幾乎忘了往下的戲該咋唱。那天的白玲從沒有過的沮喪,只要唱到高潮處,廣告就要出現(xiàn),廣告時間比演出時間還要長。

活動散場,他們拿到了一千塊的紅包,有人跑來找白玲簽字,要她的聯(lián)系方式,白玲慌張地逃開。王林丁帶他們在城里下了館子,他嚼著滿口的紅燒肉說:“這錢可真好掙!這么唱下去,你在河城很快就紅了,咱再漲價,唱腔也不耽誤發(fā)財嘛!”白玲生氣地說:“這種戲我再也不會唱了!我?guī)煾嫡f過,唱戲也講德。自古唱戲給人聽,不管幾個人在,都要像滿場一樣認真去唱,聽?wèi)蛞彩怯兄v究的,有人的捧個人場,有錢的捧個錢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來去自由。”

“你師傅是誰?”王林丁一直以為白玲是跟白老漢學(xué)的戲,還是第一次聽她提起師傅來。

“我?guī)煾凳侵捏H腔藝術(shù)家瑞卿。那些年,爺爺要販賣驢皮去幾百里外的阿縣。他平時都是自己去的,十歲那年,我非要跟著去。回來的路上,爺爺神秘地對我說要帶我去看場戲。他帶我去了一個很大的劇院,舞臺上面有大紅的幕布,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真正的驢腔。你知道那出戲是誰唱的嗎?就是瑞卿師傅,她簡直把那個劉三姐唱神了。自那,我像著了魔一樣迷上了驢腔。回來后,我每天天不亮就去池塘邊唱啊唱。說起來,我和瑞卿師傅太有緣分了。后來我去省城打工,竟在省城又偶遇了瑞卿師傅,她自然不認得我,我對她說起小時候聽她唱戲,她讓我唱給她聽,大贊我的嗓音好,就免費幫我指導(dǎo),我這才真正入了門啊。”

王林丁恍然大悟,怨不得爺爺說你打工回來后,像戲精附了身,原來是得到了大師的真?zhèn)鳌4蠹覍Π琢岣恿硌巯嗫戳恕?/p>

飯館里各色人等出出進進,無比嘈雜。角落里的白玲坐在那里又安靜成了一朵花:“我沒有別的愿望,就希望能像師傅一樣,到一個真正的舞臺上,唱一出戲,唱一出自己的戲。”

4這一年是河城村兩委換屆選舉年。白村老書記已經(jīng)到了退休年齡,不再連任是明擺著的事。最有實力競選村支部書記和村長的人,莫過于村委委員兼驢肉廠廠長白洋江了。

過了農(nóng)歷二月二,老百姓們漸漸忙了起來。百靈驢腔社很少出去演出了。河城電視臺要來做專訪,白玲說:“我可不會說,除了唱腔,我啥也不會。”王林丁裝模作樣地教她:“河城是驢腔的發(fā)源地,作為河城人要發(fā)揚驢腔文化,繁榮農(nóng)村文藝,我熱愛驢腔,傳承驢腔是我的責(zé)任……”白玲只管笑。等記者來了,白玲咋也不接受采訪了,還是胖嬸頂了上去,胖嬸不用教,就說得記者頻頻點頭。后來有商家來請演出,白玲接二連三地推掉,其他社員卻對這來錢的買賣很上心,私下里對白玲頗有微詞。白玲開始態(tài)度非常堅決,后來也挑一些好的商家接點活,唱完戲有要請白玲吃飯的,她一概謝絕。白玲說,我當(dāng)不了什么社長,我只想做一個演員。

大黃和他娘來定婚,帶來了雞鴨魚肉煙酒糖茶等禮品,上面都捆了紅綢線,喜氣洋洋。白老漢高興地收下了,大黃娘開心地說回去就找人看日子。白玲卻一言不發(fā),白老漢說:“你們處得不好嗎?你不滿意咱就把東西給人家退回去。”白玲還是不說話。

白洋江請王林丁吃飯,夏利直接開到了河城大酒店,驢肉廠的骨干們都來作陪。王林丁知道白洋江早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了,突然請客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酒過三巡,白洋江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副廠長壓低聲音對王林丁說:“村里換屆,你說誰能干書記呢?”王林丁搖搖頭:“那得選舉后才知道啊。”副廠長說:“王干部看呢?您的意見很重要啊。”王林丁再笨也明白了咋回事,他借著酒勁大聲說:“那還用說,鄉(xiāng)里要和我談話,我自然是推薦白廠長啊!”

王林丁和白玲籌劃起排戲的事。他說:“今年我們就要實現(xiàn)你的愿望,自己寫本子,排一出自己的戲。”他沒事就跑到白老漢家里,爺仨一起聊戲本。白玲說故事,王林丁想情節(jié),白老漢謅戲詞。王林丁說:“姜還是老的辣,爺爺真有一手。”他們一起笑起來。不知什么時候大黃進來了,鐵青了臉。白老漢趕緊招呼這個準(zhǔn)孫女婿坐,他沒說兩句話,轉(zhuǎn)一圈又走了。白玲看著他的背影,嘆口氣說:“不和他結(jié)婚,我可能真的嫁不出去了。”歡樂的氣氛一掃而光,三人一陣沉默。

“王林丁,我說你咋經(jīng)常不回家呢,原來這里有相好的!”一個高高胖胖的女人闖了進來。王林丁忽地站起來:“楊紅,你咋來了?”“我咋來了?我不來能知道你在這兒干什么嗎?”楊紅來勢洶洶。白玲窘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

王林丁趕緊拉著媳婦往外走,楊紅卻提高了嗓門:“姓王的,我小看你了啊,沒想到你這么有能耐,找上戲子了。老娘在家辛辛苦苦養(yǎng)孩子,你在外面快快活活養(yǎng)女人。”

很多村民聽到聲音出來瞧熱鬧,看到一個高大的女人在白玲家門口與包村干部王林丁吵架。大家趕緊縮回頭去,卻都豎起耳朵聽動靜。王林丁快步沿著村北的路往東走,楊紅緊緊地跟著他邊走邊罵:“你咋說也是干部啊,你就不知道避避嫌。”

那事過后,等王林丁再來白老漢家里,白玲不在。白老漢在閉目養(yǎng)神,他看起來倦倦的。白老漢說:“讓你媳婦誤會,玲很難過,她說戲不排了,你別再來了,別讓人說閑話。”

天漸漸熱起來了,村里換屆工作開始,王林丁忙了起來。眼鏡鄉(xiāng)長找王林丁談話,王林丁據(jù)實說白洋江威信高、能力強,可擔(dān)當(dāng)重任。眼鏡鄉(xiāng)長問他白洋江有什么缺點?王林丁說,都是些能人通有的缺點唄。鄉(xiāng)長點了點頭,又問他最近可有啥麻煩?他說沒有,鄉(xiāng)長語重心長地囑咐道,你包村工作干得好,組織上很滿意,但還要注意個人問題啊,別給自己惹事。王林丁想,鄉(xiāng)長的耳朵還真長,他一定是聽到什么風(fēng)聲了。鄉(xiāng)長囑咐他說,我是信任你的,聽說你對驢腔很上心,這是好事,但是工作不要失了偏頗,一定要和村里的主要負責(zé)人搞好關(guān)系。王林丁說知道,知道了。

精明能干的白廠長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帶領(lǐng)白村人民奔小康了。驢肉廠給全村人捐贈了綠豆、清涼油、蚊不叮等防暑用品。那一紙任命書反正是早晚的事,很多人已經(jīng)提前稱呼白書記了。

等到任命來了,誰也沒有想到,白村的新任村支部書記竟然是由包村干部王林丁代任,白洋江任村長。職務(wù)公布那天,就連王林丁也很意外。白洋江臉都綠了,他狠狠地把煙頭往地上一摔,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林丁去鄉(xiāng)里詢問情況。得到的答復(fù)是,這是全村黨員選舉的結(jié)果,當(dāng)然也是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班子商議的意見。包村干部王林丁了解白村情況,又深受白村人民愛戴和信任,白村人民聯(lián)名上書挽留他就是最好的佐證,由他代任一屆村支部書記是當(dāng)前最好的安排。回村路上,王林丁想起白洋江請客時,自己曾信誓旦旦地說推薦他當(dāng)書記,感覺自己有點對不住他。他自己真是這么做了,別人不定怎么想呢。他去找白洋江,白洋江老遠就喊王書記好,帶著慣常的笑。王林丁說,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白洋江說,看你說的,你是那樣的人嗎?我是那樣的人嗎?今晚我請客,給你慶祝慶祝,以后咱們好好配合,咱白村絕對是牛鄉(xiāng)最好的村。看到白洋江如此豪爽的樣子,王林丁一顆心也算放了下來。

那天晚上,他們再約在河城大酒店,白洋江說叫上白玲一起吧,王林丁說好久沒見她了。硬菜點了一大桌,好酒上了幾大瓶,知心話說了幾大籮,白洋江說老兄,你就是一員福將,有你在就能打勝仗,你根本不用上陣,就在那里把號子一吹,我來馳騁疆場。又說,我白洋江就是改不了要面子這個毛病,你說面子這東西值幾個錢,再也不要了,扔得遠遠的,輕松自在。白洋江醉眼迷離,將胳膊搭在王林丁肩膀上,兄弟,人活一世,為個啥呀!不為面子,不要面子,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快意人生,哈哈哈哈。白洋江還真是不錯,王林丁被他感動了,站了起來,大聲朗誦道:“人的一生應(yīng)當(dāng)這樣度過……當(dāng)他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當(dāng)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解放全人類而斗爭……”全桌人都鼓起掌來。啪的一聲,王林丁的酒杯摔到了地上,粉身碎骨,他其實早就醉了。

白玲身穿戲服,面涂油彩,在臺上唱著,旖旎,繾綣,王林丁一聲叫好。臺上的人突然變高變胖,他揉揉眼睛,竟是楊紅!一個激靈,王林丁睜開了眼睛,原來是夢。他揉揉懵懵的腦袋,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賓館里,旁邊的床上還有一個人在睡著。他試著坐起來,定睛看了看,那邊睡的是白洋江。昨晚他倆都喝到不省人事,陪同的人給他們在賓館里開了房間。

回到白村已經(jīng)是中午了。胖嬸皺著眉頭大聲招呼王林丁到驢腔社來,社員們都在,白玲竟然也在,眼睛又紅又腫。一進門,胖嬸就把一張寫滿字的大紙塞給王林丁,他瞅了一眼,腦袋“嗡”地就大了。紙上赫然寫著:新任村支部書記王林丁假借職權(quán)與白玲長期保持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大家要認清這對狗男女可恥的嘴臉!黑色的字歪歪扭扭,像一個個扭動的蝌蚪。

“這是咋回事?”王林丁渾身是汗。

胖嬸忿忿地說:“不知道啊,今天早上,這樣的大字報滿村都是。我聽到外面都在嘀咕啥,趕緊跑出去看,這還得了!哎呀呀,誰這么壞啊,使出這樣的手段埋汰人!”她摸了一把汗,“我去找你,你也不在,我趕緊找劇社的人都出來,滿街去撕,這會兒剛撕完呢!”

會是誰呢?王林丁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為人還不錯,在白村這兩年,不敢說沒得罪過人,但是也不至于有人這么恨他啊,還把白玲也拉進了這渾水里。

白村的人都在議論紛紛。兩名婦女走了個照面,短發(fā)婦女說,沒這事吧,王書記不像那種人。長發(fā)婦女說,誰知道呢?無風(fēng)不起浪啊,他為啥天天往白老漢家跑呢?聽說他媳婦都找上門來了。胖嬸恰好走過,沒聽清楚她倆說啥,看那樣知道沒好話,生氣地說:“別嚼舌根子了,該干啥干啥去。”

白玲回到家,趴在床上哭個不停。沒有爹娘,不管再苦再難,她都潔身自好,流言蜚語一直跟著她,她都忍了。可是今天這種屈辱,她可受不了啊。白老漢吧嗒吧嗒地抽著煙,因為哮喘,他已經(jīng)很少抽煙了。這一會兒,他就抽了三根。把煙掐滅,他拍拍白玲的肩說:“孩子,別瞎想了,明個太陽一出來,啥都會好的。”

第二天太陽還沒出,白村就又炸開了鍋。一夜之間,新任村支部書記搞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的大字報竟然又貼滿了全村。王林丁來找白洋江。白洋江正在和兒子白苗苗生氣。白洋江叉著腰,白苗苗抱著胳膊,爺倆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看到王林丁進來,白洋江對白苗苗說,我和你王叔說事,你快去學(xué)習(xí)。苗苗說,我不學(xué),學(xué)也學(xué)不會,學(xué)也考不上。白洋江說,你是我親生的嗎?白苗苗說,很可能不是,我才不像你。白洋江無奈了,好吧,祖宗,你去玩一會兒,我有正事。白苗苗看了王林丁一眼,張了張嘴走了。白洋江對著他的背影狠狠罵了句,坑爹的玩意!他一邊招呼王林丁坐一邊說,我叫他好好學(xué)習(xí),上高中,考大學(xué),學(xué)個商業(yè)管理啥的,將來咱這驢肉廠發(fā)展不得靠知識啊!你說我哪點錯了,他愛唱戲,當(dāng)個業(yè)余愛好還行,不能當(dāng)正業(yè)啊。

王林丁顧不上安慰白洋江,把大字報拿給他看,白洋江說:“這事我也知道了,正要找你呢,必須要找出來是誰干的!”他叫人把大黃找來,對他說:“大黃,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wù),有人污蔑你媳婦呢,你去找出來是誰干的!”大黃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答應(yīng)。白洋江補了一句:“還不快去?”大黃說:“不用去找,我知道是誰干的!”王林丁趕緊問:“你知道,是誰?”大黃突然變得生氣:“是我干的!你倆就是一對狗男女!我都親眼看見過!”

王林丁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怎么沒想到是大黃呢。白洋江搖搖頭說:“大黃啊大黃,我說你啥好呢?你這樣做,有證據(jù)嗎,這是污蔑,會被拘留的。”

“彩禮我都送了,但是白玲卻說不和我結(jié)婚了,都是因為他!這根本不是污蔑,我有證據(jù),我早就拍了照了。我還把照片交給了鄉(xiāng)里,姓王的,你不配當(dāng)書記,等著吧,看誰倒霉。”憤怒讓大黃變成了一只隨時咬人的狗。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件事情很快就傳遍了牛鄉(xiāng),搞得牛鄉(xiāng)政府很頭疼。牛鄉(xiāng)派出所介入調(diào)查,大黃一直不依不饒,嚷著要找區(qū)長、市長去告狀。楊紅聽說之后又羞憤又惱怒,先是跑到鄉(xiāng)里去鬧,當(dāng)著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廝打了王林丁。又跑去找大黃干了一架,他倆都不是省油的燈,最終都掛了彩。當(dāng)楊紅滿臉是傷、氣勢洶洶地跑到白老漢家的時候,白老漢一著急,竟然暈倒在院子里,楊紅傻了眼,又與白玲一起把白老漢送到了牛鄉(xiāng)衛(wèi)生院,白老漢緩了過來,總算沒鬧出人命。

最終,在多方努力下,尤其是白洋江出面勸解,大黃才安穩(wěn)了下來。大黃因為提供的證據(jù)不足,被派出所拘留教育。王林丁主動給鄉(xiāng)里寫了辭職信,要求辭去代任的白村黨支部書記職務(wù),提前結(jié)束包村工作。鄉(xiāng)里考慮到他不方便無法再在白村開展工作了,同意了他的請求。白村村支部書記暫由白洋江代任。

白玲也離開了白村。她臨走前,把驢腔社交給了胖嬸,只說了一句:“下輩子,我再也不唱戲了。”

5太陽照常升起,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又是杏花開的季節(jié),白老漢抱著墜琴蹣蹣跚跚來到杏樹林旁。人們正在砍樹,枝頭星星點點的杏花慘慘淡淡零落了一地。白老漢問,為啥砍樹啊?人答,蓋廠房呢。啥啊?白老漢聽力也開始不好。“蓋廠房,驢肉廠要擴大規(guī)模。”那人的聲音提到很大。“哦,好啊,好啊,怎么要吃那么多驢肉啊。”

白老漢轉(zhuǎn)身離開,他如今一個人進進出出,勉強還能照顧自己。白玲按時將錢寄給胖嬸,熱心的胖嬸會來給白老漢送吃送喝。

“爺爺,您在這兒呀,我正到處找您呢。”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向他走來,白老漢擦了擦眼睛:“哎喲,是王干部啊,你咋來了。”

“我想你了,爺爺。”來的人正是王林丁,他看起來胖了一些,臉更圓了,面色紅潤。

杏樹林的旁邊就是百村池塘,王林丁攙著白老漢來到大柳樹下。白老漢說,在這里坐坐吧。池塘里,春水在煦暖的南風(fēng)里歡蹦亂跳,活脫脫一個孩子,幽深碧綠,又仿佛最天然的不含絲毫雜質(zhì)的璞玉,漾漾的,發(fā)乎內(nèi)心的讓人珍愛。白老漢說,玲小時候,天天在這里唱戲,那時候多好,她那小嗓音就像蘸了蜜,好聽。王林丁說,她一直沒回來嗎?白老漢說,過年回來了一趟,又走了,她很惦記我這把老骨頭。有啥惦記的呢,我都快八十了,該找她奶去了。

爺倆聊了起來。王林丁說,給我說說你和俺奶的故事吧。白老漢低了頭,絮絮叨叨說起了從前的故事。玲她奶是唱驢腔的,那時候白家班唯一的女角兒。一百年前,黃河發(fā)大水,漫了河城,淹了白村,咱們的祖宗出去討飯,很多人還是被餓死。相傳,有一天,白村來了個老頭倒騎著毛驢,邊走邊唱,白村的人們聽著這腔調(diào)咋這么熟呢,他們跟著唱起來,才發(fā)現(xiàn)那就是咱們的口音哪。后來,白村人就開始唱曲了,唱著曲去要飯,我們不再是乞丐,是賣藝了。傳說那個老頭就是神仙張果老,他來給咱白村人指路來了。就給這曲起名叫驢腔。當(dāng)然,這也只是傳說而已,不能當(dāng)真。我小時候,咱村的大人孩子都會哼唱驢腔倒是真的。咱村的白家班唱遍了大半個中國呢,聽說和東北蹦蹦戲合過伙,與京劇唱過對臺戲。那時候的日子苦呀,可是,這小戲一唱,心里就甜啦。玲她奶就是白家班唯一的女角,她的嗓很神奇,我從小有癲癇病,聽她一唱,病就好了。我娘笑話我說,你娶她吧,她會治你的病。她和她哥都是白家班的,她從十幾歲就到處去唱戲,可是走過東闖過西的。后來,我娘去提親,她說,只有一個條件,他得會拉琴,以后我想唱戲了,誰給我拉琴哪!為了早點娶她,我就天天跟著她哥學(xué)拉琴,還真就學(xué)會了。我們剛剛成親,好日子沒過幾天,沒承想日本鬼子就來了。她懷著孩子,到處躲,每次都不忘抱著墜琴,每次都有驚無險。有一次,日本鬼子又來掃蕩,我們走得急,沒有帶上琴,她很擔(dān)心,我說回去拿,她又不讓,怕我有危險。就在那一次,鬼子朝我們跑的方向開了槍,偏偏她就中了彈。我把墜琴和她一起埋了,她不在了,我也用不著那琴了……

白老漢像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垂著眼睛,語氣淡得像白村上空的白云。

您后來就一直沒再成家嗎?

白老漢搖搖頭。他說,再艱難的日子過去了也就沒什么了。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說起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來都顯得那么云淡風(fēng)輕。

可是……白玲呢?

白玲本不是白村人哪。我一個人沒啥事,到了秋后就出門討點生活,她是我在省城撿到的。那個晚上,我看到她包在紅花的被子里,也就幾個月大,瘦瘦小小的,雖然看著喜愛,我本也不想要的,我一個男人,咋養(yǎng)這么小的娃啊。可是,我看到她的旁邊放了把墜琴。白老漢使勁地抱了下手里的墜琴。

是這把墜琴嗎?王林丁問。

嗯,就是這把墜琴。這娃娃哭起來,嗓子那個嘹亮啊,跟唱似的,我當(dāng)時就想,她長大準(zhǔn)是個唱腔的料,就把她抱了回來。她從小和我親,卻不愛出去玩,也不跟人說話,我一拉琴,她就跟著唱,就開心了。

這事她知道嗎?

我沒告訴過她,也不會告訴她。沒娘的孩子,命苦哇!

對不起,是我連累她了。

小王啊,你是個好人,爺爺不糊涂。

爺爺,我今天來,給白玲帶了東西。她不知道啥時候回,留在你這里吧。

帶的啥?

我答應(yīng)過給她寫一個戲本,我寫好了。王林丁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在這里面呢。爺爺,還有一件事,我想給您說。

啥事,說吧。

我想娶白玲,我想了很久了。我給她寫了一封信,都放在袋子里了。

白老漢的眼皮抬了起來。

我已經(jīng)離婚了,兒子跟著我。要是你和玲不嫌棄我?guī)е鴥鹤拥脑挘乙⑺覀z一起給你養(yǎng)老。

自那以后,王林丁常常來看白老漢,倒是省了胖嬸很多事。胖嬸把這個消息告訴白玲,白玲讓她轉(zhuǎn)告王林丁,別再來了。

立冬之后,白老漢感冒了一場,哮喘變得非常嚴(yán)重,躺在炕上下不了地。胖嬸來看他,他說,叫玲回來吧。

等白玲趕到家,白老漢剛剛打完吊瓶,靠在炕上張著嘴巴大口地喘氣。白玲說,我們先去醫(yī)院。白老漢搖搖頭,從枕邊掏出一個牛皮紙袋,這是小王給你的。我都是老毛病了,打幾天針就好了。我就是想你了,老了不爭氣,怎么老是想你。

白玲給王林丁寫了一封信,拒絕了他的求婚。說她早已不再介懷那件事情,非常感謝他對爺爺?shù)年P(guān)照,劇本她很喜歡,只是不想再唱戲了,所以本子她用不著,更不能讓流言成真,自己打自己的臉,感情的事情不要再提。

白老漢終究沒有扛過那個冬天。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正午時分,他粗重的氣息忽然變得輕松均勻,他拉著白玲的手說:“人活一世呀,得跟著自己的心活,昧了心,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也不值呀!記住,想干啥,就去干吧!”那天下午,他安詳?shù)刈吡恕?/p>

白玲陷入悲傷和自責(zé)之中,她自始至終沒有好好地陪伴爺爺。在他年邁的歲月里,她竟然為了自己,為了那些流言躲到千里之外,讓他一人承受生命的孤苦。她心痛得不能自已。

想干啥,就去干吧。望著爺爺留下的那把老墜琴和王林丁寫好的戲本。白玲找到了胖嬸,趁冬天有空,我們自己排出戲吧。

白玲拿出所有的積蓄請了攝影師,租了錄像機,購買了上好的行頭。百靈驢戲社的全部社員出動,排起了戲。白洋江要給她贊助,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正在上復(fù)讀班的白苗苗要回來參加排練,白洋江堅決不允許,白苗苗瞪他一眼,有些事,是瞞不住的。白洋江說,你小子威脅我?排完戲就趕緊回去學(xué)習(xí)。

小年那天,天空飄起了小雪。王林丁收到了一個小包裹,里面是一盤錄像帶,上面貼著雪白的標(biāo)簽:“驢腔:《風(fēng)過白村》。”

雖說是落紅化泥更護花/人都愛那似錦繁花枝上掛/雖說是筵席終有散場時/人都戀相聚相伴兩依依/雖說是鍋勺哪有不碰碗/人都愿和睦團圓無嫌隙/雖說是世上樹葉無相同/人都想知己如我腹中蟲……

王林丁看完這盤錄像帶的時候,北風(fēng)呼呼地夾雜著雪花鋪天蓋地。他一下子沖進了雪里,他跑到白村去找白玲,白老漢家大門緊鎖。胖嬸告訴他,白玲已經(jīng)在一周前離開了,白老漢不在了,她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王林丁離開白村,把錄像帶裝到布袋里,用小鐵盒仔細包裝好了,裝到紙皮信封里,來到郵局,投進了郵筒。

6

這一年,全省刮起了振興地方文藝的新風(fēng),為了鼓勵地方小戲創(chuàng)作,省里開展了基層原創(chuàng)戲曲比賽。河城籌備舉辦第一屆驢腔藝術(shù)節(jié),要在全市振興驢腔文化,繁榮農(nóng)村文藝。河城驢腔團正式掛牌成立。大學(xué)應(yīng)屆畢業(yè)生白苗苗經(jīng)過考試,成了河城驢腔團的一名專業(yè)演員。

牛鄉(xiāng)文化站接到通知,牛鄉(xiāng)白村百靈驢腔團創(chuàng)作演出的驢腔《風(fēng)過白村》獲得全省基層原創(chuàng)戲曲比賽一等獎。省委宣傳部和文化部門領(lǐng)導(dǎo)要來調(diào)研,現(xiàn)場觀看演出,通知百靈驢腔團做好準(zhǔn)備。

百靈驢腔團負責(zé)人胖嬸為難地說,當(dāng)初排出來的時候,你們不說我們團長個人作風(fēng)不好,不能公演嗎?這會兒怎么還獲獎了,我們的主角不在,演個驢啊!

牛鄉(xiāng)文化站趕緊向河城文化局匯報,百靈驢腔社原社長白玲,也是這出戲的主角,現(xiàn)在不在河城,沒有音信,聯(lián)系不到。

牛鄉(xiāng)畜牧站職員王林丁正在給鄉(xiāng)養(yǎng)豬場的豬崽子打疫苗。黨政辦主任氣喘吁吁地邊跑邊喊:“王林丁,有重要任務(wù)!縣長剛剛打來電話,專門交待給你一個重要的政治任務(wù),限你在三個月之內(nèi)找到我們河城的著名驢腔演員白玲同志,務(wù)必把她請回來!”王林丁看著滿院子的豬說:“那豬怎么辦?”黨政辦主任哭笑不得:“豬頭啊你,別管豬了!縣長說了,河城要弘揚驢腔,我們得找到白玲,讓白玲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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