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藝汀《大舅回村“掛職”記》

雕龍文庫 分享 時間: 收藏本文

蘆藝汀《大舅回村“掛職”記》

大舅考進城里當了老師,本來跟掛職不沾邊,跟村里沾邊的事也很少。村里如果誰家孩子被警察抓了,或者因某事吃了官司,需要找個明白人時,都會想到大舅。大舅當老師,是村里出來的文化人,明事理,能幫著理出個一二三來。還有個原因,大舅學生多,說不定那個管事的部門里正好有大舅的學生。其實,大舅只是個教書匠,幫不上多少忙,更何況他學生上邊還有領導。村里人見世面少,進城辦事心里沒底,喜歡有個熟人領著,至少會少跑彎路。大舅讓村里人少跑很多彎路,村里人都夸大舅仁義,不忘本。喝著豬龍河水、吃著劉家莊飯長大的孩子,進城那么多年,還不忘自己是劉家莊人。

村里人每逢念叨大舅的好,會先掃一眼周圍,如果見小舅在場,就趕緊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小舅對大舅有怨氣,已經(jīng)不是秘密。小舅罵大舅最常用的詞是“吃里爬外”,“越是跟他沒關系的人,他越對人家好,收買人心”,是欺負他“沒人”。

我母親說,村里有我小舅這個“冤家”領頭跟大舅作對,他回村里掛職,再有本事也玩不轉。大舅過不了小舅這一關。

小舅說的“沒人”,不是指打光棍“沒屋里人”,是指沒傳宗接代的兒子。老姐弟三人,他結婚最早,生孩子最多。大舅只有小軍,母親只生了我一個,小舅卻接二連三地生了三個。三個都是閨女。

小舅十九歲那年認識我小妗子,當年結婚。不到二十歲,辦不出結婚證,但小妗子的肚子已等不到結婚證,只好先舉行婚禮,把人娶進來,名正言順地生下我大表姐。后來又有了二表姐。有了兩個閨女,小舅盼兒子。那時大舅已在城里安了家,有了小軍。小舅專門進城找大舅,想讓大舅在城里找個熟人,查查小妗子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就做掉。

大舅說:“不管男孩女孩,懷上了,就說明跟你有緣分。”

小舅不屑地說:“就是一哆嗦的事兒,屁緣分!”

“現(xiàn)在世道變了,生男生女都一樣。”

“你有了小軍,咋說都行。當初你肯定沒這么想。”

“當初也是這么想的,順其自然。”

“別拿順其自然糊弄我。就你這身子骨,一弄一個準,不用機器幫忙誰信呢。”

我母親說,小舅論相貌、論身板、論機靈,都在大舅之上,要不,小妗子不會跟小舅認識沒幾天就被黏住,早早懷上我大表姐。所以,小舅對大舅進了城比他過得好,心里一直不服,如果不是為生兒子,他才不會來求大舅,言語中也流露出這種不服氣。

大舅當時也年輕,本想好好開導小舅,卻被小舅這么說,頓時生起氣來,生硬地回道:“檢查胎兒性別違法。違法的事別找我。”

小舅說話更硬,話里還帶了刺:“別人找你都幫忙,越是自家兄弟的事越不幫忙?”

大舅說:“別人找我,是在不違法的情況下。法!你懂嗎,兄弟?”

小舅站起身吼道:“誰跟你兄弟?你就是想讓我‘絕戶’,獨吞我家家業(yè)——算你狠。我就不信,沒你這獨木橋,我還不過河啦!”說完,他“咣”地一腳,把大舅家屋門踢個窟窿,帶著一股旋風回了村。

大舅那時沒有自己的房子,住著單位一間宿舍,門子里外各釘一層五合板,不抗壓不抗踹。因為小舅太過用力,兩層五合板都被他踢穿,害得大舅又花五十塊錢買來兩張五合板和一瓶松膠,用了一個下午才修好。一來損壞公家的東西要賠,二來門上留下那洞,夜里一家人睡覺不安全,賊頭賊腦的老鼠、好事的孩子都能從那個洞里鉆進來……

小舅回到村里,向我姥姥告大舅的狀,埋怨我姥姥養(yǎng)的什么兒子,沒良心,定要跟大舅“一刀兩斷”,以后再不準大舅進這個家門。

我姥姥知道小舅想生兒子,可如果把自己生不出兒子怪怨到大舅身上,有失公平。我姥姥不糊涂,便數(shù)落小舅:“你跟你爹犯一個毛病,總認為自己對,別人不對。自己拉屎,讓別人擦腚。”

“娘,你跟我近,還是跟他近?”

“不管遠的近的,你倆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大的!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認命吧。”

“沒見過你這么當娘的,你這不是叫我認命,是叫我認尸從!”

“你覺得自己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玉皇大帝本事大不?”姥姥故意頓了頓,盯著我小舅的臉,繼續(xù)說,“玉皇大帝不但管著天上地下的事,連人的生死也管著,一眼能看清三千年,那么大能耐,可是也連生了七個仙女,沒生出帶把的。神仙也得認命……”

小舅不等我姥姥說完,氣呼呼地走了。他嫌我姥姥不順著他說。

我母親說,這只是小舅對大舅有過節(jié)的開始,后來小舅又找大舅幫忙,仍然碰了一鼻子灰,這個怨氣就更大了,原先沒解開的活扣變成了死扣。

事情的起因,是小舅想讓大舅收養(yǎng)的那個孤兒娶大表姐,大舅不同意。

這個孤兒是大舅班里一個學生,學習吊兒郎當,成績一般,屬于不受老師待見的那種孩子。后來他父母據(jù)說為躲一輛搶道的摩托車,自己開的三輪車撞斷公路護欄掉進河里,雙雙過世。他奶奶弱智,爺爺腿有殘疾,家里的頂梁柱和經(jīng)濟來源突然沒了,真是晴天霹靂,孩子哪有心情讀書,打算輟學。像這樣成績一般的下游學生,拖全班后腿,班主任都希望能少一個就少一個。大舅沒這么做,他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里,說你親人沒了,不代表親情也沒了,承諾要供他讀完學業(yè)。從此,這個孩子像變了一個人,開始發(fā)奮讀書,只用了半年時間就沖進班里前十名。再后來,他考上重點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進醫(yī)院做了醫(yī)生。

這個孤兒進醫(yī)院當醫(yī)生那年,正是我大表姐離婚那一年。

大表姐有小舅的遺傳,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大舅安排她進酒廠,沒一年就懷孕了,也是十九歲結的婚。婚后生孩子那兩年,女婿在外邊又跟別的女人好上了,別別扭扭拖了兩年才把婚離斷。大表姐沒了工作,帶著孩子回小舅家住,小舅犯愁,感覺丟人。閨女不能總住娘家,還得找個婆家,把丟失的臉面找回來,小舅忽然想到大舅收養(yǎng)的這個已然成才的孤兒。

現(xiàn)在不能再叫人家孤兒了,應改叫醫(yī)生。大舅對醫(yī)生有恩,等于小舅也是他的恩人,從報恩和孤兒兩個方面講,他娶大表姐都是合情合理。小舅越想越覺得這是樁美滿的婚姻。

小舅立刻去找大舅,還特意買了兩條鯉魚,有讓大舅做媒的意思。畢竟,醫(yī)生是大舅的人。劉家莊的習俗,請人做媒,先讓媒人吃上鯉魚。小舅見到大舅,話剛開了個頭,就被大舅打斷:“他已經(jīng)談對象了。”

“只要沒結婚,就不是對象。你對他有再造之恩,你一句話的事,他肯定聽你的。”

“你是讓我拿著對人家有恩要挾人家,這是欺負孩子!”

“誰欺負他了?不要他彩禮錢,還白送他個媳婦,明明是件好事。”

“人不是牲口,要講感情。拴到一個槽上就一定是兩口子?”

“你當老師行,講感情就外行了。啥叫感情,上了床感覺上來了,情就有了。很多兩口子打得不可開交,一上床都老實了,為啥?”

大舅氣得不搭理他。

小舅就是認準了醫(yī)生,非要大舅從中做媒。后來又搬出二表姐,說二表姐比醫(yī)生小好幾歲,還是黃花大閨女,娶二表姐醫(yī)生不但不吃虧,可以說賺了大便宜。

那時二表姐正在技校讀書,剛滿十九。

無論小舅怎么說,大舅就是不答應拆散人家,小舅氣得罵罵咧咧地走了。當然是罵大舅“吃里爬外”,總是偏向外人,天下人誰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他。

再后來,特別是看到我考進銀行、小軍考上部隊軍官學校后,小舅再看看自己的三個孩子,沒有一個成氣候的。大表姐不用說了,今年跑保險,明年擺地攤,坎坎坷坷不穩(wěn)定;二表姐跟著一個來打工的外省男子跑了,一年才來家一次;小表妹工作相對輕閑些,在移動公司站前臺,丈夫是車間工人,兩人工資不高,月月還房貸,日子過得緊緊巴巴。這種反差,小舅甚至懷疑我考進銀行,也是大舅給走了后門,才有這么穩(wěn)定又體面的工作。我母親說,小舅曾故意當面把這話說給她聽,譏諷她巴結大舅。小舅認為,以大舅在城里的本事,如果把他的三個孩子都安排進機關,都有個體面工作,他不至于活得這么灰頭土臉。

我母親與小舅是龍鳳胎,比小舅大一個小時。母親說,小舅不是壞人,無坑人害人之心,就是從小被我姥爺嬌生慣養(yǎng)得私心重,私心重的人最多疑,又是個“犟騾子”,認起死理來八匹馬拉不回。

好在那時我姥姥還活著,無論小舅怎么折騰,發(fā)泄不滿,有姥姥壓著陣腳,他哭一陣,鬧一陣,興不起浪頭。在姥姥和村人眼里,哥哥仍然是哥哥,弟弟仍然是弟弟。只是,小舅不再叫大舅哥哥而已。大舅不跟他計較,過年過節(jié)回村里看望姥姥,仍會多帶一份禮物給小舅。

姥姥八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臥在床上奄奄一息。小舅嫌姥姥不為他說話,偏袒大舅,所以不怎么理姥姥。

當初分家時,新房歸小舅,老屋歸大舅。姥姥一個人住在分給大舅的老屋里。小舅不怎么照顧我姥姥,照顧姥姥的事基本靠大舅和我母親。

原以為姥姥快不行了,不知是照顧得好,還是壽限不到,一個月后,姥姥的病情竟然好轉起來。只是她再不能下床走路,身邊需要長期有人照顧。大舅想把姥姥接進城里住,學校、醫(yī)院兩頭能兼顧。姥姥堅決不進城,說人的命很脆,說沒就沒了,死就死在老屋里。

大舅知道,姥姥嘴上罵小舅不爭氣,心里還是放不下小舅,愿意在家看著小舅。

但是,長期留在身邊照顧姥姥終究是個事兒,誰能耗得起?大舅做了個誰也想不到的決定,提前退休,回村專門照顧我姥姥。母親說,大舅付出代價太大。大舅說,老人養(yǎng)咱一小,咱就得養(yǎng)她一老,我是咱家長子,應該我先擔起這份孝心。

就是這次大舅回村盡孝,引出了一段他掛職的故事。

讓大舅在村里“掛職”的人,是他的一個學生。

這個學生姓李,從縣委宣傳部調(diào)到豬龍河鎮(zhèn)當書記,由李部長成了李書記。當年李書記這一級學生,全班49人考出了33個大學生,轟動一時,創(chuàng)造了全縣高考的神話,而這一神話的創(chuàng)造者,就是我大舅。為了報答師恩,李書記他們每年組織高中同學聚會,都把我大舅請去。

最近的這次同學聚會,大舅沒有出現(xiàn),詢問緣由,李書記才知道我大舅已經(jīng)辦了提前退休,回劉家莊的老家照顧老母親去了。而劉家莊,正好屬于李書記的轄區(qū)。

于是,李書記專門抽個時間到劉家莊看望我大舅。

劉家莊地處豬龍河鎮(zhèn)邊緣,也是縣界的邊緣,南靠豬龍河,再往西走半里路就進入鄰縣地界。因為村子幾乎貼在河堤上,上邊修柏油路卻不貼著河堤走,距著村子六七百米。因此,與公路沒有瓜葛的劉家莊,在地圖上很像一枚棄子。村里人以種地為業(yè),耕種方式也很傳統(tǒng),既有機耕機播,也有牛拉牛馱,牲畜糞肥仍然被當做種地“一寶”。

這幾年,掙錢的信息比柳絮還多,旮旮旯旯“跑火車”,村里頭腦活泛的就不再安心種地,趁著年輕力壯,外出打工掙錢。村主任劉放就喜歡做生意,一年360天,有350天在外邊跑,收莊稼時才回來忙幾天,沒等忙完又走了。鎮(zhèn)上召開大會,都是碌碡舅參加。碌碡舅是村會計,跟我姥姥家沒出五服,已過半百,兒子兒媳在外邊打工,留下孫女孫子由他照看;女兒嫁在本村,也把孩子送過來照看,還要管理一大家人的田地。有這么多孩子纏著,這個要拉,那個要抱,馱大帶小,還要干莊稼活,新衣裳穿不出新來,干脆不給自己身上花錢,拾兒子不穿的衣裳,臟了洗洗,破了洞補補。碌碡舅對穿戴不在乎,對開會、上邊來人還是很認真的,跑個腿、找個人、帶個路什么的,勤快著呢。這不,他又把李書記帶到我姥姥住的老屋去了。

一陣噓寒問暖,李書記洞若觀火,看老師的態(tài)度,為了老母親他要長期留在劉家莊。李書記忽然有了打算,想讓我大舅主持村里工作,掛職村支書。他單獨把大舅請到?jīng)]人的地方,說出自己的想法,希望大舅能支持他。

大舅說:“村里有書記,我添啥亂?”

李書記說:“一共兩個半黨員,自己顧不了自己,也沒成立村支部。是馬王村書記兼著劉家莊的書記。”

馬王村與劉家莊鄰村。李書記說兩個半黨員,是因為有個老黨員偏癱多年,大小便自己提不上褲子,需要人幫忙;另兩個黨員一對一,根本沒法開展工作。大舅在村里,就成了三個半黨員,具備成立黨支部的條件了。

大舅又說:“村里有村主任,人家管得好好的,我不能亂插一杠子。再說,我離開村里這么多年,對農(nóng)村工作也不懂。”

“老師,村主任長年在外邊忙著自己掙錢,鎮(zhèn)上開會都是會計去應付差事,啥工作不主動不開展不配合,是典型的‘三不’單位,村組織基本處于癱瘓狀態(tài)。上邊考評,劉家莊年年拖后腿,在縣里掛了號。”

大舅想,碌碡舅就在旁邊,他領李書記來找自己,說明村里有配合上邊工作。如果“啥工作不配合”的話被碌碡舅聽到,一定會傷心。

“老師,我跟本地人說起您,感覺您威信很高。正是考慮到您群眾基礎好,便于開展工作,才想請老師出馬,幫學生一把——這也是幫您老家一把。”

大舅想,這跟幫忙不是一回事。給人幫忙,就某件事幫一把,這一頁掀過去了。而村里工作,從哪兒開始?干什么?干到什么時候算結束?

“老師,管一個村子,比管一班學生好管多了。您想啊,一個班幾十個學生,都天不怕地不怕的,您都能管得服服帖帖。現(xiàn)在管幾十戶人家,豈不是小菜一碟……”

“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大舅趕緊截住學生的滔滔不絕。李書記既然有意讓他掛職,必然有一千個理由。大舅明白,這并非完全出于李書記的心頭一熱,他更多還是為村里著想,希望村里能有新面貌新發(fā)展。“我現(xiàn)在不能答應你。你也看見了,我是特意回來照顧老娘的。等陪老娘走完這一程,再說掛職的事。”

“等老人走了,您肯定回城,再留你掛職……明擺著不可能。”

大舅見學生說得這么誠懇,便說:“如果老娘走了,你還在這里當領導,我也可以先不回城。”

既然話說到這份上,李書記不便再提要求。在他眼里,劉家莊的混亂,只能再亂一陣子了。

自從大舅在城里安了家,鄉(xiāng)下就成了他一個遠房親戚,很少有來往。世事難料,他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還會回來住。回來住,自然要有回來住的樣子,搞出點新鮮氣。他把老屋內(nèi)墻刮了一層涂料,里外亮堂不少;把院里走了幾十年已經(jīng)高低不平的青磚甬道除去,全部鋪成整齊的紅地磚。大舅是個做事認真細致的人,他還用紅磚把原來的兩棵果樹圈起來,又圈出幾畦方形菜地,種上時鮮蔬菜,院子里漸漸熱鬧起來。大舅給自己買了張單人竹床,還想給姥姥換張新床,讓姥姥老來也睡睡新床。大舅記憶里,姥姥睡的這張床快陪她一輩子了,樣式古舊,床體笨重,顏色黑乎乎的像沾滿了油污。姥姥卻舍不得,說這張床是她結婚時買的,又結實又耐睡,已陪她大半輩子,供大了兩茬孩子,卻不開不裂,說明這床好著呢。

姥姥不能下床行走,大舅買來輪椅,每天推著姥姥到村內(nèi)村外轉轉,到街上跟街坊嘮嘮話,到田里看看莊稼。如果去遠一點的地方,就爬上豬龍河河堤,順著河堤走。河堤上,除了劉家莊這段長滿荒草,往上游或下游去,兩岸都種著筆直繁盛的楊樹。大舅不明白,為什么劉家莊這段河堤不種樹?人家都種樹,你不種樹,你這里就猶如一個豁口,明顯有問題。他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來河堤上割豬草、逮魚、捕蜻蜓,那時是有樹的。河堤上有柳樹、槐樹、楊樹,也有酸棗樹,春天爬到樹上擼榆錢、摘槐花,夏天坐在堤上乘涼、吹河風,秋天來這里找酸棗、野葡萄吃,冬天來尋干柴、摟樹葉。那時候如果沒有河堤,村里的人們不知無聊成什么樣子。

姥姥告訴了大舅答案。有一年,上邊有個當官的說河堤上原來的那些樹木不標準,不好看,要統(tǒng)一整治,全換新樹種。一道命令,全砍了,換上這種進口楊樹,說長得快,來錢快。劉家莊的人聽說這段河堤是塊肥肉,都想吃一口,不同意個人承包,按人頭數(shù)全部分到各家各戶。這樣一來,一家只分到很窄的一塊地方,連不成片,有種樹的,有種莊稼的,也有種上后不管的,還有人趁機從河堤上取土墊自家院子的,豬啊羊啊也跑來亂拱亂啃。因為各家在這里占份很少,也沒人用心管。人人有份,結果人人無份,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豬龍河很長,是從南邊有山的地方流過來的。傳說很久以前,有一個販豬人途經(jīng)南邊大山,遇到山溝里積水攔路,販豬人過不去。咋辦?等到積水曬干、滲沒?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再說,他也等不起,這些豬不能陪他長期等起來。他想來想去,終于想出個辦法,指揮著豬群拱地,一只接著一只,浩浩蕩蕩朝東北方向拱去,一直通到東海。因拱出的河道彎彎曲曲,宛若一條游龍,從此這條河得名豬龍河。豬龍河從劉家莊南頭經(jīng)過,這幾年水少了,每年春季還會斷流一段時間。盡管這樣,人們還是保留著河道,因為到了雨季,上游發(fā)山洪,沒處泄,都是順著這條河道走。

劉家莊周圍方圓百里沒有山,都是遼闊的大平原,走在幾米寬的大堤上,就有了走在山上的感覺。這里有水,有樹,有山,又少有人來上面行走,的確是個修身養(yǎng)性的好地方。大舅喜歡推著姥姥到豬龍河大堤上來,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據(jù)說他的身世與豬龍河也有關系。關于這件事,他在心里已經(jīng)埋藏了幾十年——姥姥不是大舅的親生母親。

我母親說,姥姥三十還沒開懷。土方偏方都用了,B超彩超都查了,還到泰山上的娘娘廟拴過娃娃。那些年,姥姥沒斷了吃藥,這一陣吃草藥,過一陣又吃西藥,吃藥比吃飯多。她最怵頭草藥。草藥需要放在慢火上熬,熬到砂鍋里只剩半碗湯汁,把汁潷出來,倒上水再熬半碗。兩次熬出的湯汁摻勻和,對半折開,早上喝半碗,晚上喝半碗。草藥偷吃不了,那藥味街上能聞見,捂不住,捂不住的還有人們的嘴。別人家熬藥,要么家里有病懨懨的老人,要么干活累壞了身子,我姥姥熬藥兩者都不沾邊,她是有短處。女媧娘娘造人做好分工,女人生孩子天經(jīng)地義。姥姥那些年像考試得了個“大鴨蛋”的小學生,自卑得抬不起頭來。人家看她肚子或者問她“還吃藥啊”,無異于在說,快來看啊,這就是那個考試得零分的學生!

那時候草藥便宜,西藥一盒幾十塊,草藥一副不到一塊錢。藥再便宜,總吃藥也不是個事兒。不知是吃藥吃的,還是為懷不上孩子愁的,姥姥飯量小的跟貓似的,筷子沒動幾下就飽了。要知道,我姥爺是個私心很重的人,在幾個兄弟中排行老小,眼見別人家都有了支撐門戶的人,自己門里卻青黃不接,就像有勁使不出般難受,難受最后變成發(fā)脾氣,嚇得姥姥大氣不敢喘,整天像走鋼絲。姥姥白天吃藥,晚上造人,造了十年還造不出個名堂,姥爺也泄了氣,接受了勸說——趁年輕抱養(yǎng)個孩子。不管生的還是抱的,養(yǎng)大了,身邊總有個養(yǎng)老送終的人。

抱養(yǎng)的這個孩子就是我大舅。

我姥姥不吃藥了,開始跟著姥爺忙地里的活,回到家還要換尿布、洗尿布、做飯,忙碌讓她變得壯實起來。那時候沒有尿不濕,又沒有那么多尿布,尿了拉了都是洗洗,曬干了再用,反復用。那時候也沒有奶粉,養(yǎng)育孩子只能靠喂,喂粥,喂白糖水。夜里怎么辦?大人要睡覺,也不能備上半鍋粥等著喂孩子。姥姥有辦法,她把生面炒熟,用罐子裝了放在床頭三抽桌上,只要大舅翻身,吭哧吭哧要哭,姥姥就醒了,忙點起燈,挖兩匙炒面,用熱水沏開,吹跑熱氣,覺得不燙嘴了,再嘴對嘴順進大舅嘴里。姥爺偶爾會給姥姥搭把手。姥姥知道他心里有個結,從來不要求他。白天趁大舅睡了,姥姥還要做針線,繡虎頭鞋虎頭帽,做小褲小褂和紅肚兜,把大舅打扮得虎頭虎腦。

這樣,姥姥姥爺一門心思都放在大舅身上了。可出人意料的是,過了幾年,姥姥忽然懷上了,并且懷了龍鳳胎。

于是,就有了小舅和我母親。

我母親說,我姥姥不止一次跟她說過,她和小舅都是沾了大舅的福。當年懷不上孩子,姥姥曾背著姥爺找人相過面,相面先生告訴她,說她生門太緊,必須先抱養(yǎng)個孩子沖沖,抱養(yǎng)男孩比女孩好,男孩有勁,沖開的門縫寬。結果,一下子就有了兩個孩子。

后來,大舅知道了自己不是親生的。不是姥姥告訴他的,也不是姥爺告訴他的,是外面的人告訴他,說他是從豬龍河抱來的。

有一回,大舅放學回到家,一進門就貼著門框哭。姥姥以為他受了誰欺負,問他怎么了?問了半天,大舅忽然把眼淚鼻涕一擦,勇敢地說:“娘,你現(xiàn)在有弟弟妹妹了,把我送回我親娘那邊吧……”

姥姥當時淚就下來了。雖然她沒生大舅,可撫養(yǎng)他比撫養(yǎng)親生的付出還多,沒日沒夜熬了好幾年才熬這么大。再說,當時怕孩子養(yǎng)大后親爹親娘來爭孩子,特意托人從醫(yī)院抱的。據(jù)說是個姑娘生的,雙方不見面,不管是男是女,孩子生下來,有中間人一手交錢,一手交孩子。對方長什么樣,家住哪里,一概不知。所以,姥姥見大舅這樣問,并且問得這么徹底,后悔沒留下大舅親娘的信息,沒法給孩子個交待。她想把大舅摟進懷里,大舅卻生分地往后躲。姥姥的心更糾結得厲害,淚水也跟著嘩嘩地往下流。她知道孩子現(xiàn)在啥心情,使勁把大舅拽到身邊,擦擦大舅的淚水說:“娘就是你親娘。在娘跟前,你和劉承富一樣,都是娘的親孩子。以后再有人說你不是娘親生的,來告訴娘,娘去砸爛他家的鍋!”

劉承富是我小舅,大舅叫劉承業(yè)。

大舅再沒來向姥姥哭。他提前懂事了。

他不哭,那個關于自己被從豬龍河抱來的故事深埋進了心里,并且在心里扎了根。他經(jīng)常在豬龍河走,希望能發(fā)現(xiàn)點什么,或者能打開我姥姥那部分封存的記憶,然后奇跡發(fā)生,讓他看到自己的身世。

姥姥沒讓大舅失望。到了這般年紀,活明白了,也就不需要設防。姥姥告訴大舅,他的身世跟豬龍河無關,跟城里醫(yī)院有關。他的生母應該是個學生,為了名聲,又隔了這么多年,找不找都已沒有意義。也許生母也不知道生父是誰,找到了也不是個完整的家,何況根本找不到……

真相有時是殘酷的,來自豬龍河上的故事更能令大舅產(chǎn)生想象。多少年,大舅心里已經(jīng)認準了豬龍河上流淌著他的歷史。關于城市,他在城里工作多年,除了忙碌,沒有什么特別的記憶。城市里不真實的東西太多了。而豬龍河不然,它像一個永恒流淌的主題,多少年都不會變。世界上,不是那些可能稍縱即逝的事物需要我們?nèi)ビ洃洠怯卸嗌偈挛餁v經(jīng)多少年仍保持定力,并留在我們的骨子里。

大舅感覺,自己小時候是豬龍河里的一條魚,不知道自己來自哪里,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被沖進了河里,順流而下,在這個叫劉家莊的地方停了下來,開始長出兩腿,扎下了根。

大舅并不總是沿河堤上走,也穿梭在田間小路上,看看干活的鄉(xiāng)親,嘮幾句嗑,說幾句家常,聊聊莊稼的情況。途中遇到推車者過坎,他也會搭一把手。

大舅最多的時候,是推著姥姥在村巷間穿梭,穿過村里的每條巷子,經(jīng)過每戶人家的門口,跟門里的人打個招呼。每遇這種情況,主家都會熱情地往家里讓,邀請進屋里坐坐。如果趕上誰家遇上煩心事,更是拉著大舅不讓他走,愿意給大舅說說心事,向大舅問個主張,或者為家長里短,讓大舅給評評理。大舅不主張賭氣,家和萬事興;遇到為爭地邊而打算動官司的,大舅積極勸解,地頭有界橛,界橛確定好了,問題就解決了,針尖對麥芒只會兩敗俱傷,冤家宜解不宜結。

離開那家門口后,姥姥就告訴大舅那戶人家的情況。比如秋分家是妹妹換親娶的媳婦,后來妹妹跟另一個男人跑了,為了報復,秋分媳婦留給秋分一個兒子后,也回了娘家,至今仍是秋分領著兒子爺倆過日子。來福家情況特殊,丈人家只有三個閨女,當初來福找他家閨女時,老丈人一百個不同意。來福和他媳婦生米煮成熟飯,再不同意就抱外孫的,老丈人沒辦法才答應這門婚事。后來丈母娘過世后,老丈人得了偏癱,成了累贅,大閨女、小閨女都躲開,是來福把老丈人接來自己家,承擔起給老丈人養(yǎng)老送終的義務。人沒有前后眼,來福的老丈人做夢也想不到,當年最看不起的這個女婿,才是他晚年的依靠……說起一個個門里主人的名字,張三或者李四,大舅都還記得。想象著他們這些年繁衍生息,艱難前行,這時候再看看那些人家,那些或上鎖或敞開的門內(nèi)就具有了裊裊的香火氣。

漸漸地,大舅意識到自己的變化。過去,他關心花開,關心成長,關心城市,現(xiàn)在,他開始關心土地和糧食,關心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和農(nóng)民。人們從報紙電視上看到的農(nóng)業(yè)災害,受災面積、減產(chǎn),都是數(shù)字,只有土地的主人才能真正領會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年的收入沒了,連本錢也賠進去了。城里人一個月不發(fā)工資就受不了,思想動搖。那么,鄉(xiāng)下人呢,土地一年沒給他們發(fā)工資,他們還要繼續(xù)在這片土地上耕耘打拼。每每想到這些,大舅都會被自己的想法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從來沒這么滿懷深情地思考過這片養(yǎng)育了他的土地。

現(xiàn)在的劉家莊,已不是他小時候的劉家莊。小時候的劉家莊感覺人那么多,有領頭的,有干活的,收莊稼都集中到一個體育場那么大的場子上,牛馬牲畜都集中到一個很大的院子里飼養(yǎng),里面堆滿飼草,那里常常是捉迷藏的好去處,感覺富饒得像一個王國。現(xiàn)在呢,村里年輕人除非身體殘疾,都出去打工掙錢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其實,村里五十歲左右的人就不出去打工了,一個原因是要顧家,照顧老人和孫輩,耕種和守望全家人的口糧田。另一個原因,是他們沒有一技之長,力氣又過了最好的時候,很少有用人單位愿意雇用他們,比如我小舅。

小舅的三個女兒,算是都嫁出去了,現(xiàn)在家里剩下兩個半人:小舅、小妗子,還有大表姐留下來的那個孩子。大表姐也出去打工了,二婚,帶著孩子不方便,留給了小舅。小舅也已近五十,既要照顧外孫女,還要耕種自己的口糧田。

農(nóng)忙的時候,大舅把姥姥推到樹蔭下,幫小舅干活。大舅的主動,換來小舅的好感。到底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兄弟,既然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感情深著呢。

大舅幫小舅干完活,還會幫附近的人,比如幫人家把糧食打堆、抬抬口袋、裝車卸車。每當這個時候,小舅就埋怨大舅,現(xiàn)在各家過各家的日子,吃自家的飯,卻給人家干活,純粹吃飽了撐的。小舅說:“我的命就是苦。你喜歡干活,偏偏成了小姐,進了城不用干活。我不喜歡干活,卻丫鬟的命,天天身上背著這么多活,不干不行。”

大舅說:“我?guī)腿思遥悴幌霂停峙嘛@得自己難堪。你可以把頭扭到一邊,裝看不見。”

小舅不語,裝沒聽見。

每當這種時候,姥姥坐在她的輪椅里,看著忙碌后的平靜,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有一次,大舅幫小舅干完活,小舅請大舅去他家吃飯。大舅說沒有外人,炒兩個青菜最好,自家地頭種的,又綠色又無污染。但是,小舅招待大舅還是很用心的,嘴上應著,讓小妗子快去準備,他則去鄰村商店買來豬頭肉、火腿,還有一盤酥魚。然后,從床下摸出一瓶酒,居然是茅臺。他說,這是老大后來找的那個男人第一次來認門帶來的,一直沒喝,想著兩人萬一不成,退給人家,不占人家便宜。后來看看,就那么回事,是我抱著老觀念。既然送來了,不喝白不喝。小舅的態(tài)度,透露出他心里一個小秘密:他對大表姐第二次婚姻不十分滿意,可是又沒辦法。

這一次,大舅喝得很高興。一杯酒后,他也告訴小舅一個秘密,說鎮(zhèn)上李書記想讓他掛職村里書記,他沒答應。

小舅一聽,卻像打了雞血般興奮起來,催著說:“你傻啊?給你個官你還不同意?”

大舅說:“我回來是專門照顧咱娘的。我得給咱娘做飯,推著咱娘出來走。”

小舅一拍胸脯:“做飯、推輪椅,你早說啊,有兄弟我啊。有啥活,你一句話的事,我全包了。”

大舅說:“我已經(jīng)跟人家說了,先照顧咱娘。”

小舅有些急了:“這么大的事,不跟你兄弟商量商量就辭了,你心里還有沒有你這個兄弟?這多好的事,簡直就是白撿個官。”

大舅問:“你就那么喜歡當官?”

“甭管我喜不喜歡,關鍵是你——下次見了李書記,一定要答應他。不當官,咋知道當官的好處!”

一年后,我姥姥還是走了。

我姥姥知道自己要走了,提前三天不吃東西,滴水不進。她還活著,又不吃東西,我母親和大舅都很著急。姥姥說,我一年前就該走了。她嘴里只剩下五顆殘牙,已經(jīng)撐不起變薄的嘴唇,說話卻非常清晰。她指指床頭緊靠的墻,雪白的墻上豎著劃了一排劃痕,像一排蹩腳的針腳。她對我母親和大舅說,每個月我都往上劃一道,你數(shù)數(shù),正好十八道。我撫養(yǎng)了你十八年,你讓我多活了十八個月,這是托了你的福。我走了,你們不要哭,你們的孝盡了,我的福也享了。沒有不散的宴席,早點散了,各自回家歇息。

如果不是姥姥點化,誰也沒留意墻上的劃痕。

我母親和大舅掐指算算日子,從大舅搬來劉家莊陪姥姥住,一直到姥姥走這天,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四十天,均到十八個月里,不多一天,不少一天。一直站在跟前的小舅并沒有驚訝,而是表現(xiàn)出一種不滿:“咱娘就是偏心,大哥有事回城,我陪咱娘的那些日子也記到大哥的功勞簿上。”

出殯那天,李書記派人送來一個大花圈。負責登記的碌碡舅問花圈落款寫誰的名字。送花圈的人說,寫李發(fā)奎李書記。等送花圈的人走后,眾人都圍著看“李發(fā)奎”,印象中大舅、小舅家沒有叫李發(fā)奎的親戚。碌碡舅得意地說,李發(fā)奎是承業(yè)的學生,現(xiàn)在是咱鎮(zhèn)上“一把手”。

李書記怎么得消息這么快?是碌碡舅通知鎮(zhèn)上的。碌碡舅是小舅讓他通知的,并專門囑咐,一定要通知到李書記。

姥姥過世第三天,李書記來到村里,他帶來了大舅掛職劉家莊村支部書記的任命文件,并召集村里在家的干部和黨員,在碌碡舅家開了個會,宣讀了任命文件,特別強調(diào)了大舅職務的重要性。

李書記先公后私,會后,他跟著我大舅到了老屋,看看大舅在村里的生活環(huán)境,有沒有需要鎮(zhèn)上協(xié)調(diào)解決的。因為老人走了,沒有禁忌,李書記在老屋多待了些時間,把老屋里里外外都看了個仔細,最后停在我姥姥留下的那張大床前。他非常驚訝地喊我大舅,說老師你家還藏著這么大寶貝——值老多錢啦!大舅不明就里。李書記懂古董,湊近了又仔細端詳,用手摸摸,伸鼻子聞聞,邊聞邊羨慕地說,的確是好東西,檀香木的。你好好留著吧,放多少年都不貶值,只會升值。

大舅聽他這樣說,也開始思考,這張床用了這么多年都不變形不開裂,的確應該屬于上好的板材。不過,板材再好,不過是床而已,供人休息睡覺罷了,不像金石良玉等器物。所以,大舅只知道這張床是張好床,覺得沒有李書記說得那么玄虛。

李書記前腳剛走,小舅后腳進門。小舅喜滋滋地報告說:“哥,現(xiàn)在全村都在說你呢。”

“說我啥?”

“還能有啥,你當書記的事,都沒想到你成了咱村老大。你應該早答應李書記,讓咱娘活著時高興高興,說不定還能再多活兩年。”

大舅無語。我姥姥沒小舅那么想,她臨終前話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

小舅繼續(xù)得意地說:“從今天開始,咱家祖墳里總算冒青煙了。以后在村里,我就是你左膀右臂,誰要是敢不聽話,我第一個沖上去收拾他!”

大舅說:“聽你的意思,想惹點事?”

“不是惹事,是幫你。當官,身邊沒自己人咋成。”

“我不是來打架,不用幫。”

“行……”小舅這個字說得心有不甘,“有事就說一聲。你是老大,你說了算。”

大舅有大舅的考慮,他眼光沒放在自己身上。李書記把劉家莊交給他,也是把自己的家鄉(xiāng)交給自己。無論從工作的角度還是對家鄉(xiāng)的感情的角度,這都是一件無上光榮又無比沉重的任務。劉家莊現(xiàn)有的條件,當前的狀況,要想改善生存環(huán)境,提高生活質量,絕不是嘴上說說的事兒,村容村貌要有大起色,村民肚里兜里要有貨真價實的獲得感。村里人生活習慣雖然土,心里卻亮堂著哩,把干事的人和耍嘴皮子的人分得一清二楚,幾斤幾兩都記著哩。

大舅走過村里街道,走到村口。盡孝的十八個月,他推著老母親——也可以說,是老母親帶著他把家鄉(xiāng)又重讀了一遍,他對村內(nèi)村外的一切都很熟悉了。可是,李書記宣布他掛職開始,他突然又感到陌生起來。他以前推著我姥姥穿過那些田間小路,只知道那片地是劉家莊的,誰家的口糧田在那兒,地界在什么地方。那時的熟悉,僅僅停留在一個“過客”的份上,只看到表面,并沒有讀懂這片土地的所有信息,包括地塊的面積、土質、產(chǎn)量,適合長什么作物等。那時他沒有把自己與這片土地聯(lián)系起來。發(fā)展鄉(xiāng)村,并非要忽略了土地,土地是立村之本。

大舅久久站在村口,望著遠處。他在目測劉家莊與鄰村的距離,與那條從遠方來又通往遠方的公路的距離。只有看清了距離,作規(guī)劃時才有方向。最后,他把注意力落在出村的這段土路上。長多少寬多少?投資修筑需要多少工、料、錢?要爭取鎮(zhèn)上領導支持,把村民出村的這段路解決了。他邁著步子順著量,又橫著量,估一個厚度,然后蹲在地上用草棍兒計算得數(shù)。

小舅做好飯,等大舅回去吃飯。姥姥過世后,老屋里,剩下大舅一個人了,小舅說大舅一個人做飯不方便,便提出大舅去他家吃飯。飯在小舅家吃,覺還回老屋睡。小舅在街上沒見大舅,開始順著大街向人打聽。小舅現(xiàn)在底氣很足,在大街上無論見到大人還是孩子,隔著老遠就問人家:“喂,看見咱家書記沒?”被問的人要么說沒看見,要么裝沒聽見,不搭理他。小舅不免有些失望,愈發(fā)相信人們是在嫉妒他。

小舅在村里找不到大舅,就出了村,先到豬龍河堤上朝兩個方向望望。他知道大舅喜歡沿著河堤散步。結果,沒有大舅的人影兒。這時有個鄰村人穿過劉家莊,要到河對岸去,上了河堤。那人告訴小舅,說在村北公路上看見大舅。小舅心想,大舅做事真夠人琢磨的,神出鬼沒,跑村北公路上看啥?以前很少見他去村北公路,難不成有人攔著向大舅問事,想討大舅幫忙?如果真是這樣,小舅想好了,定要訛詐那人幾句,喊對方管大舅飯。小舅一口氣跑到村北,遠遠見大舅一個人蹲在地上,像在挖什么寶貝似的,非常投入。他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大舅拿個草棍兒在地上畫東西,頓時泄氣,說:“哥,真服你了!全村一百戶,我問了九十九戶,害得我到處找找不見你,原來你躲在這里玩小孩游戲!”

大舅看看天,太陽頭頂高懸,確實已到晌午。他跟著小舅進了村,街上遇上人,有人跟大舅打招呼,剛說一句,小舅就把人家擋回去:“行了行了,我哥當了書記,忙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有啥事以后再說。”

想嘮話的人點點頭,閃到旁邊,看小舅過去。

小舅家里燉了雞。雞不是今天燉的,昨天或者更早一天燉好的,存在冰箱里,吃的時候挖出一碗倒進鍋里,再放進土豆或者白菜煮一鍋,飄得到處都是雞肉味。小妗子是很會過日子的人,做飯也精打細算,細水長流。雞肉端上桌,小舅又拿出酒,說今天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應該多喝點。

幾口酒下肚,小舅看看門外,紅著臉問大舅:“打算給我安排個啥差事?”

大舅一時沒明白過來,問:“啥差事?你看出啥名堂了?”

小舅說:“啥名堂?這不都明擺著嘛,在咱家你是老大,在咱村里你現(xiàn)在也是老大。只要有掙錢的差事,別忘了我這個兄弟就行。你吃肉,我得喝點湯啊。”

大舅說:“你咋光圍著自己轉圈呢?”

小舅說:“我本事就這么小,本事大的話就圍著太平洋轉圈了。”

大舅說:“李書記把我留在村里,是讓我為全村老少爺們多做點事。光考慮自家不行。”

小舅好像早有準備,說:“我沒光考慮自己,也是想為全村老少爺們多做點事。以前想做,你不在村里,咱勢單力薄,不受重視,沒人給我機會。”

大舅問:“你想咋個打算?”

小舅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現(xiàn)在說了算,給我個會計當當。”

大舅說:“你說我說了算,我就說了算啊?碌碡哥能應嗎?李書記、全村老少爺們能應嗎?”

小舅說:“不是……我是說,你體體面面,有個當官的派頭。碌碡哥那副邋遢相,出村進村,給你丟人。你把他撤了,讓我來當,絕對比他干得好。”

大舅說:“你要是真幫我,就幫我多做好事,而不是把原有的一些東西打破打爛,渾水摸魚。”

大舅喝了酒,說話不拐彎,直來直去,一下戳中小舅要害。小舅見自己的想法被說得這么卑鄙,感覺受了侮辱,不禁有些惱怒:“為什么你一直做不了大官,就因為這么婆婆媽媽,有權也不會用。”

要不到官,小舅不會甘心,再想別的辦法。大舅回村里當官,這是老天給了他撈好處的絕好機會,抓不住機會就等于吃虧,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像狗鼻子聞到骨頭味,吃不到難受,挖地三尺也要把骨頭挖出來。

過了幾天,他又有了主意。不在家里當著小妗子的面談,怕談不成被小妗子說短,專門找到老屋。大舅的老屋,已經(jīng)成了村里辦公的地方。村里沒有單獨的辦公室,誰在村里做“一把手”,誰家就是村辦公室。現(xiàn)在,大舅成了“一把手”,老屋自然變成村里的辦公室。他把原來三間通屋隔出一間做臥室,睡我姥姥那張大床;相通的兩間做辦公室。竹床留在辦公室那邊,如果來人多了,沒那么多椅凳,竹床也可以坐人,頂個凳子用。小舅來找大舅,大舅正在寫一份給鎮(zhèn)上的調(diào)研報告,把修路列為報告里的重要內(nèi)容。這時小舅進來了。

小舅不喜歡讀書,看別人趴在桌子上寫東西更不關心。他只關心自己的事,自己的事才是事。小舅在大舅對面椅子上坐下,點上煙看著大舅在那里寫。

大舅不寫了,陪小舅嘮話。小舅說,雙雙——我大表姐留給大舅撫養(yǎng)的孩子——越來越大了,花銷也越來越大,卻沒有增加收入的渠道。他提出,讓大舅劃塊地給他種,增加點收入。

大舅把村里的土地過一遍篩,該分到各戶的都分到了各戶,留出的機動地也都承包了出去,已沒有荒地、閑地。如果說有荒地,就是豬龍河上劉家莊段的河堤還荒著,把那個“豁口”堵上,種上樹,管理好了一勞永逸。大舅的構想還沒說完,小舅就把大舅后面的話嗆回去。小舅的目標不是河堤,說大舅不該拿河堤來耍他。河堤現(xiàn)在是劉家莊人的牧場,已荒了好多年,有沒有肥力能不能長好是個大問題。還有另一個大問題,他全部承包下來,不讓人家上去放牛放羊,準得罪人。他絕對不攬這種得罪人的活。大舅說,河段是村里收回來的,得罪人是我得罪人,跟你沒關系。小舅說,咋沒關系,你是我哥,你把地給我,人們不敢惹你,卻敢找我的茬。

大舅沒想這么復雜。

小舅見大舅在思考猶豫,又說,他想到了一個得罪人少的地方。村東大洼那片地只牽扯四戶,要大舅收回來,他去種。

大洼,顧名思義,那片地地勢低洼,雨季周圍地里的水都往那里流,一年兩季作物,很多年份里只能收一季。比如,如果當年夏天積雨到秋天還沒退去,沒法播種小麥,只能等來年春天種一茬綠豆或者玉米。如果能播上麥子,就算賺了,穩(wěn)穩(wěn)收一茬麥子。割了麥子再播的作物,十年有九年被淹。后來村里把那片地以很低的價格承包出去。再后來上邊搞農(nóng)田規(guī)劃,統(tǒng)一開挖溝渠,洼地也能排澇,大洼成了寶地,村里人都把大洼看成了大蛋糕。

小舅似乎蓄謀已久,繼續(xù)說他的計劃:“承包大洼的只有四戶,大多數(shù)村民覺得應該收回來重包。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你站在大多數(shù)里,咱占理。以前村里就議論說收回來,劉放一直壓著不辦,就因為承包戶里有個是劉放的親叔叔。”

大舅說:“人家跟村里簽有三十年合同。劉放不收,有劉放的道理。”

小舅“呸”了一口,把煙屁股吐到門外,不屑地說:“合同頂個屁!如果都不承認,合同就是一張廢紙。你要是不支持,我們都去上訪。上邊最怕有人上訪。”

“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白紙黑字,上面還有村里的公章,事實存在,證據(jù)確鑿。上訪能訪出理來?”

“我不跟你講法。你們當老師的,就是嘴上功夫厲害,我講不過你。要說證據(jù),承包費太低,應該是事實吧。那么好的地塊,一畝地能收入兩千塊,承包費才八十,跟白撿一樣,也太便宜了,明擺著不公嘛。”

大舅說:“當初承包時,咋沒人站出來嫌太便宜?人家是趕上政策好,開了溝渠,能排澇了,你們看人家豐收心理不平衡。”

“你現(xiàn)在官最大,你說收就收回來,我聯(lián)絡人支持你。你用用你的權力,趁這個機會看看哪些人跟你一伙,哪些人不是。”

大舅笑了,邊笑邊說:“你哪來這么多歪門邪道。給你權力是要你干正事的,不是叫你拉幫結派整人的。行了,該干啥干啥去。”

大舅下了逐客令,小舅自知沒討大舅好,只好悻悻地走了。臨出門時,看到靠墻擺著的竹床,便說,雙雙大了,家里的床分不著份,竹床在這里閑著也是閑著,正好給雙雙睡。竹床是能折疊的那種,他過去一提,對折,扛回自己家。

小舅跟大舅要了幾回好處,幾回都碰壁,心里不痛快,這種不痛快慢慢變成生疏,他不再主動去接近大舅,也不再叫大舅去他家吃飯。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到了秋后,小舅去岳父家吃生日宴。那天喝酒的親戚多,有這村來的,那村來的,有敘舊的,也有說段子的,空氣中充斥著煙酒和雜七雜八的消息。有一個消息令小舅動了心:最近上邊下來個政策,要求各村上報困難家庭,只要報上去,天上掉餡餅,每年政府給四千塊錢。

只要有便宜賺,不管消息好孬,都會吸引人。

小舅那天喝了很多酒。以前喝三杯酒,走路就東歪西晃,他這天喝了四杯,還想喝。他丈人家的人都怕了,怕他喝多了鬧出什么事來。他一再向人表示自己沒醉。沒人信他的話。喝酒的人都有個通病,越是喝多了,越是不承認喝多,逞能。

小舅一身酒氣去了老屋,找到大舅。

因為小舅喝得太多,他和大舅在屋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沒有人知道,也沒人能說清。只是小舅從老屋回到家里,才真正醉了,從門口吐到門框上,進屋里又吐到枕頭上。他一邊哭一邊罵大舅,罵大舅沒良心,明里不幫他,暗里也不幫他,給他下跪了還是不幫他。罵著罵著哭了,哭著哭著又罵,后來嘴里吐不出東西,開始吐黃水,幾乎把苦膽吐出來,嘴里往外冒白沫。小妗子慌了,去找我大舅。大舅趕緊去鄰村找來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給小舅輸上兩瓶水,小舅才漸漸醒過來。

小舅醒過來比沒醒過來更麻煩,他一看到大舅在床前,就憤怒地轟大舅出去。小舅當著醫(yī)生的面,給大舅放了狠話:“劉承業(yè),是你先不仁,就別怪我不義。咱兄弟到頭了,算我們劉家的飯白養(yǎng)你了!你別覺得自己多偉大,我也不是好欺負的,咱們騎驢看賬本走著瞧——你不給我辦事,我也能讓你啥事都辦不成!”

無論大舅怎么說,小舅鉆了牛角尖,鐵了心跟大舅結仇。

兄弟倆鬧到這個地步,我姥姥走了,只能我母親出面調(diào)停。

母親先去老屋找大舅。按照風俗,嫁出去的閨女回娘家,父母在先看父母,父母不在先看長兄。大舅告訴我母親,小舅聽了外人的話,說上邊有個救濟名額下到村里,想讓大舅把這塊“肥肉”給他。大舅解釋,這是國家政策,扶貧要扶那些真正貧困的,救濟要救那些真需要救的。要說村里最貧的,誰也貧不過立秋和老三兩家。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舅為說服我母親,最后把這句口號也用上了。

我母親對大舅說的兩家都熟悉。立秋長得非常壯碩,論塊頭,論體重,論力氣,劉家莊再找不出第二個。按說這樣的條件找媳婦不難,可不知什么原因,他過了三十還打光棍。后來親戚幫他介紹,找來個外省的孤女,湊合到一起,所幸后來生下一男一女,算是有了像樣的一家人。只是立秋頭腦不靈活,只會干些力氣活,媳婦又沒有娘家?guī)鸵r,還要撫養(yǎng)兩個孩子,日子薄得像一頁紙,一年收入多少,不用他算,村里人比他本人看得還清。后來立秋又得了一種怪病,關節(jié)撐不起身子,進出拄上拐,家里家外都落到媳婦一個人身上,日子更為清貧寡淡,至今還住著三十年前的土房子。

老三跟立秋不一樣,他有一幫兄弟,排行老三,都習慣叫他老三。因為兄弟眾多,人又本分,最后沒娶上媳婦。父母不忍心看著兒子打光棍,后來逼他娶了鄰村一個傻女。這樣,在父母心里,感覺對兒子有了交待,兒子可以活著有伴,死了不孤。傻女不會做飯,不會干活,只會吃飯和睡覺。如果該吃飯的時候老三還在田里干活沒回家,傻女就會出門到街上去找。街上人見了,都會奇怪,問她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她傻笑著說,找“哥哥”。村里人就說,傻女不找別人,知道找哥哥,說明她不傻。好在傻女后來生下一個女兒,老三帶著一個傻子一個孩子過日子。村里人都知道老三生活不容易,誰要是欺負老三跟老三爭,等于作惡,全村人都會憤怒。

有立秋和老三家擺在面前,我母親也不好說什么,這兩家誰也繞不過去。

我母親理解了大舅,便去勸說小舅。小舅反而勸我母親,說咱是一爹一娘,你不為我說話,怎能幫那個外人說話?小舅越說越來氣,說我知道你為啥幫老大說話,因為他幫睿睿找了個好工作,你沾了老大的光!

小舅說的睿睿就是我。我母親大吃一驚,我是自己考上去的。小舅多疑,竟疑到自己身上。

小舅繼續(xù)揭露大舅的不是:“你不用解釋,我不瞎。你越解釋越假。你再看看我三個孩子,他嘴上說幫我安排,卻沒一個能和睿睿、小軍的工作相比,連那個收養(yǎng)的孩子都不如。這明擺著耍弄我!我長這么大,沒得到他一點好……”小舅說著說著,竟嗚嗚哭起來。他這樣一哭,我母親又心軟了。

一邊是親的,一邊是對的,我母親也矛盾起來,解決不了問題,和不了稀泥,干脆誰也不說,回家了。在處理家務事上,母親沒有姥姥那樣的智慧。

大舅與小舅再次鬧翻,村里人都聽了見了,很快傳開了。他倆的矛盾和大舅因這矛盾產(chǎn)生的痛苦,很快傳到城里。我大妗子專程從城里趕來。

大妗子跟大舅是讀大學時好上的,算自由戀愛。與大舅不同的是,她父母是城里干部,從小在城里長大,家庭也沒有這樣的矛盾。大舅回村里照顧我姥姥,她無話可說。既然盡孝任務已經(jīng)完成,不值得在下邊忍辱受氣。掛職跟她沒關系,跟家庭也沒關系,她根本沒把掛職當回事。她認為大舅掛職,反把本來緩和的兄弟關系搭進去,成了“仇怨”,不值得。大妗子是來勸大舅回城的,順便幫大舅收拾一下東西。

當天,大舅果然跟著大妗子回了城。村里人都以為大舅這一走,沒了牽掛,再不回來。村里人的看法,跟大妗子的想法一樣,一個自己衣食無憂的人,來鄉(xiāng)下跟著吃苦受屈,不為名不為利,不值得。

但是,過了三天,大舅又出現(xiàn)在村里。這次回來,他做了充分心理準備,并說服大妗子,支持他追求的事業(yè)。他還不到六十歲,就等在城里養(yǎng)老嗎?他認為自己精力還很充沛,應該做些對人生對社會有意義的事。生命的活力不是養(yǎng)出來的,是奮斗出來的。大舅把工作看成身體鍛煉,其樂無窮。無論大舅怎么說,大妗子還是不放心,說鄉(xiāng)下條件差,可以忽略,關鍵是村里有小舅作對,萬一小舅做出更出格的事來怎么辦。最后大舅跟大妗子打賭,說他回去看看,如果他走的這些天,小舅砸了老屋的鎖,占了老屋,他就回來;如果沒有意外,就留在村里。

結果,大舅贏了。

大舅在老屋陪我姥姥近兩年時間,他小時候對鄉(xiāng)村的感情又被激活了,接續(xù)上了。雖然這片土地不再給予他什么,但不影響他應該為這片土地做些什么。他從人們落后的生活中感到了自己的責任。

大舅又忙開了。他到鎮(zhèn)上找到李書記和鎮(zhèn)長,申請為劉家莊修路。大舅去了兩趟,鎮(zhèn)上來人,帶著尺子、測量的架子、鏡子,在村北忙活小半天。于是,村里人都知道鎮(zhèn)上要為村里修路,這是大舅的功勞。鎮(zhèn)上的人測量完了,還要搞預算,還要往上邊打報告審批,真正破土動工還要再等段時間。大舅又忙另一件事,為村里報扶貧對象。上邊給了村里一個名額,他把立秋和老三兩家都報了上去,并親自帶著兩家的貧困材料找鎮(zhèn)上領導匯報,建議扶貧不能下指標,也不能好人主義,村村有份,搞成面子工程,而應該按照實際情況據(jù)實落實。比如處在城郊的村莊,經(jīng)濟活躍,而偏遠地區(qū)的村莊,條件落后,跟經(jīng)濟活躍地區(qū)的貧困戶相比,貧困與貧困也有差距。李書記跟鎮(zhèn)長商量后,采納了大舅的建議。

大舅辦完事,從鎮(zhèn)上回來,路上想,鎮(zhèn)上領導也不容易,修路向上邊要錢,扶貧向上邊伸手,自己總這樣來回串,成傳聲筒了。做負責人,應該考慮,自己能解決了,就不麻煩上邊。大舅這樣想著,進了村,看到來福的老丈人在家門口不遠的地方,正從太陽地兒往樹蔭下爬。他看到大舅,也許覺得自己的行為實在不雅,便停下來,很客氣地跟大舅打招呼:“劉書記回來啦。”

大舅明白來福老丈人的意思。自己以前曾勸他坐在凳子上挪,他覺得帶個凳子不方便,仍喜歡身下墊床褥子,想去哪里就拖著褥子往前挪。大舅想起給我姥姥買的輪椅,現(xiàn)在閑置不用,正好給這個老人用。以后他想去那里,可以自己搖著走。大舅說:“你坐在地上對身體不好。來福他倆干活還沒回來?”

來福老丈人說:“他倆干起活來,起早貪黑。反正我餓不著,你看看,給我準備吃的了。”老人說著,從兜里掏出火腿腸、膨化餅給大舅看。老人一副知足的樣子,很能理解孩子。

大舅說:“你坐這兒等著,我一會兒送你兩條腿。”

大舅做出這一決定,心里有些高興。不等不靠,用自己的力量幫鄉(xiāng)親們做好事,有了自己付出,感覺才是真正做好事。

可是,大舅高興得太早了。過了幾天,他又經(jīng)過來福家門口,見來福老丈人又坐在褥子上。大舅過去詢問,如果輪椅壞了,他可以換個新的。來福老丈人開始支支吾吾,問得緊了,才說,輪椅被小舅要走了。

大舅說:“你沒說是我送給你的嗎?”

“說了。”老人無奈地說,“你別生氣,別因為我搞得你們兄弟不和。再說,別覺得我坐在地上不好,能活著,我就很知足了。”

“他要走,憑啥?”

“他說他才是劉家的正宗,劉家的東西必須劉家人做主……”

我大舅瞬間臉色刷白,那股怒氣可想而知。他掉頭去找小舅,走到半路又停下了。大舅是個理性的人,這次小舅做得是出格,既然小舅決定那樣做了,明顯故意找茬,已準備好魚死網(wǎng)破,跟他大干一架。講道理對小舅已不起作用,打一架只會令事情更糟。在村人眼里,他們還是兄弟,對兄弟的觀念遠比對法理的認識深刻。

我大舅不能順著小舅給他制造的麻煩也跟著鉆牛角尖。他回到老屋睡了一覺。大舅在床上也沒睡著,輾轉半天,漸漸有了新的想法,便起身去了鎮(zhèn)上,找到李書記,說不掛職了。

李書記聽聞大吃一驚,說老師你有啥意見還是啥想法?

大舅說,既然黨委把我安排在那里,我沒啥想法,主要是過不了自己兄弟這一關。以前我沒這方面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體會到了,當官最大的考驗就是家人和身邊的人。因為是自家人,他不怕你,因為不怕你,連法理都不怕,這才是最危險的。

李書記可惜地說:“你不掛,村里剛起步的工作就得停擺。”

大舅說:“我不當官,只是請你幫我摘了這頂招風的官帽。我想好了,我還在村里住著,有些該辦的事還繼續(xù)辦。為老百姓辦事,不一定非要當官。”

第二天,上邊下來文件,把大舅的職務免了。

大舅仍住在村里。村里人議論紛紛,說法不一。有的說大舅過夠了城里生活,現(xiàn)在很多城里人退休后,嫌城里空氣不好,又有退休金花不完,便到鄉(xiāng)下租個小院,過鄉(xiāng)下的田園生活。還有的說,大舅當官時小舅總使絆子,總算把大舅的官帽折騰掉了,大舅不會善罷甘休……

這些話沒人傳給大舅,盡管每天都有人來找大舅。他們有來找大舅閑聊的,大舅肚子里像有個知識庫,每次跟大舅聊天都能從他嘴里得到想要的知識。也有來解悶的,遇到解不開的扣,聽大舅說說,心里能漸漸亮堂起來,死扣變成活扣,一天的烏云散了。現(xiàn)在大舅已不是村干部,大家說話還像以前一樣,想到哪兒就說哪兒,自由放松,也可以夾雜著開幾句玩笑。

到了秋天,村主任劉放沒有再外出,領著村里人開始修路。大舅不去看修路,劉放卻隔三差五來找大舅。劉放每次到老屋來,大舅就拿出一幅圖,兩個人看著圖說話。那幅圖是大舅自己用鉛筆畫的,不到修路現(xiàn)場,他也知道新修的路啥樣。

村里修路這段時間,大舅做了兩件事。一是買了一套鑼鼓,晚上組織村里老人來敲鑼打鼓取樂。這些嶄新的鑼鼓送到大舅門口那天,大家以為大舅要做生意,出租打擊樂器。鄉(xiāng)下到了冬天,屬于冬閑時節(jié),結婚辦喜事的多了,喜慶事離不開鑼鼓,鼓樂喧天,鬧得動靜越大越喜慶。劉家莊上年紀的人對鑼鼓都懷有一種情結,往上數(shù)幾十年,有生產(chǎn)隊的時候,每到冬天,村里都組織戲班子,給大家派上角色,排練整個冬天,從正月初十開始,化上戲妝,穿上戲服,就咿咿呀呀唱大戲。那時的戲有《龍須溝》《二進宮》《井臺會》《穆桂英掛帥》《姊妹易嫁》等,很是熱鬧。到了正月十五那天,要集中到縣城匯報演出,演出回來,到各村巡演。現(xiàn)在年輕人嘴里哼哼流行音樂,那時候的人都唱戲文,唱小生的尖聲細嗓,念老生的搖頭晃腦,有板有眼。后來分田到戶,戲班子沒人組織,原來的鑼鼓樂器不知去向,人們唱戲文都清唱,仍然唱得韻味十足。只是牙不全了,滿嘴跑風。大家一見鑼鼓,那種情懷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大家就像見了老熟人,忍不住都想上前握握鑼,試試鼓槌,聽聽鼓音。有人甚至給大舅出主意,如果組建鑼鼓隊,一定把自己加進來。

大舅說,我還沒想建鑼鼓隊。我買這些東西不為別的,只為大家有個樂子。如果大家覺得建鑼鼓隊好,我支持。

從這年深秋開始,每天晚上周圍方圓十里都能聽到來自劉家莊的鑼鼓聲,不了解情況的,還以為劉家莊天天辦喜事。

另一件事,是大舅承包了村南那段河堤。

大舅承包那段河堤,是村主任劉放主持的,并在村里特意舉行了個儀式,要求一家派個代表參加。只要沒有異議,當場在轉包書上簽字按手印。

小舅氣得在家跟小妗子發(fā)牢騷,說老大的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就是要霸占那段河堤。他不給我行方便,我也讓他包不成。小妗子見小舅要拆大舅的臺,急哭了,說你這樣折騰誰倒霉,到頭來是你們兄弟倒霉。小舅把小妗子推回家里,說,爺們的事,娘們少摻和!

劉放見各家來得差不多了,把情況說了一遍,說苗子、栽種、管理都不要大家管,我大舅全包了,等樹都成了材,大家只等五五分成,等于白撿的好事。劉放說完,讓大家舉手表決通過。小舅這時高舉著一只胳膊從人群外擠進來,邊擠邊說:“我不同意!劉承業(yè)有那么好心嗎?無利不起早。他放著城里的好日子不享,來這里吃苦受累,絕對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家別被他忽悠啦!”

劉放見小舅來搗亂,非常生氣,按輩分他該稱呼我小舅爺爺,現(xiàn)在不尊他了,直呼其名說:“劉承富,不是我說你,劉老師在辦大事,你不幫忙就算了,咋拆你大哥的臺呢?再說,劉老師包那段河堤,他投資,他管理,他擔風險,樹長好了,雙贏;長不好劉老師個人全部承擔,三歲小孩都算得清,對大伙有利。你不但想害你大哥,還想害大伙?”

劉放把話說到這份上,已經(jīng)透著怒火。按說小舅見勢不妙,應該找個臺階下。可是,小舅認準了跟大舅作對,根本沒把村主任的話聽進去。他擦擦額頭的汗,說:“我也是為大家好。種上樹,啥時候見效?最快得十年,十年后啥變化?他若使個詐,把錢揣自己兜里玩蒸發(fā),你們干瞪眼。與其讓小人將來得逞,不如不開這個端!”

小舅這次真是動了腦子,專往人們最關心的利害關系上戳,問題一下子敏感起來。現(xiàn)場開始有人議論了。

小舅光想著給我大舅難堪,他沒想過組織者是村主任,代表村委,他等于在砸村委會的場子。劉放用手指著小舅的鼻子罵道:“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你自己不正,總把別人想歪!什么玩意!”

小舅說:“他處處看我笑話,我能讓他處處好過!”

“行了,你到此為止吧。你就這點出息,還有臉當著大伙的面說。”劉放沖小舅伸手,做出一個喊停的動作,然后把那只胳膊往空中一舉,高聲對大家說:“劉承富剛才那句話相信都聽到了,他壓根不是來為大家著想的,他個人跟劉老師有誤會,卻想讓大家為他的個人恩怨買單,把大家的利益化為泡影!這種想法不光可恥,還非常惡心!我今天當著大伙的面說句狠話,如果你劉承福再搗亂,我替劉老師教訓教訓你!”

小舅看劉放跳出來要跟他使蠻,知道壞事了,光想著大舅,不小心碰到茬子上了。他不怕我大舅,卻怵劉放。年輕人頭腦一熱,說動拳頭就真動拳頭。好漢不吃眼前虧,又不見有人替自己說話,小舅只好氣鼓鼓地回家。

接下來簽合同環(huán)節(jié)非常順利。村委會代表村民出一份集體合同,下邊大舅簽字按手印,各家各戶代表在上面簽字按手印,村委會蓋上公章,既是見證人,也是公證人,把合同辦好。合同后面附上各家各戶應分攤的畝數(shù),將來受益按畝數(shù)說話,不按樹說話。

劉放做事非常謹慎,在合同上簽名一戶,讓碌碡舅在附件里對應著打個對號。最后還剩下一戶沒打對號。剩下的這戶就是我小舅。

碌碡舅很著急,說我去找找承福:“他不能這么不開化。”

小舅卻把碌碡舅推出門。在自己家里,小舅比在會場硬氣多了:“我那二分河堤就是不給他,看他能咋辦!劉放給他撐腰我也不怕!”

碌碡舅沒好意思說出小舅原話,只說小舅發(fā)“驢脾氣”,鉆進牛角尖出不來。

大舅卻很平靜,說:“他愿意留著就讓他留著。二分地夾在里面,不影響管理。”

事實證明,中間多塊“夾板”,不影響管理,卻影響干活。小舅的二分地處在中間位置,如一把刀,把本來完整的一段切成兩段。干活的時候,本來從這頭通到那頭收工完事,中間被隔開,只能分段干,干完這邊,再過去干那邊。好在大舅是種樹,點對點挖樹坑,有一把鐵锨就夠了,不需要別的機械工具。為了不影響明年栽樹,他要趕在大雪封地之前把該挖的坑挖好。每個坑都半米見方,把土翻出來,曬上一個冬天,充分吸收進陽光,生土變成熟土,有利于樹苗成活。大舅在規(guī)劃樹坑行距、間距的時候,把小舅的那二分地也考慮進去了,這樣,挖樹坑時連小舅二分地里的樹坑也挖出來。他想好了,不管小舅怎么對他,這段河堤是一個整體,他不能看著小舅掉隊。

大舅每天早起,早飯后就到河堤上挖樹坑。他大干了四十多天,在六百米的堤段上挖出了兩千多個樹坑。看著一排排整齊劃一的樹坑,就像一個個訓練有素的士兵列隊等著他檢閱。大舅非常有成就感,自己原來可以干這么大的工程。等到明年三月,把樹苗都栽上,他就開始給它們施肥澆水,割草除蟲,精心培育,這支年輕隊伍就開始茁壯成長。大舅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一排排楊樹高大挺拔的樣子,濃蔭蔽日,郁郁蔥蔥。我大舅站在堤上,繼續(xù)往前憧憬著。他覺得還應該選個地方蓋間草房,像看瓜人那樣吃住在這里。碌碡舅已經(jīng)囑咐他好幾回,以前種的樹沒長起來,就是因為離村子近,豬牛羊啥的來這里糟蹋,羊啃豬拱,大家不拱到自己的不管,結果誰也不管,誰的也沒長起來。村里人已經(jīng)習慣來這里放牛放羊,既然大舅把這里當個事干,就得靠上管上,否則,一不留神河堤又變回村里人的牧場。正巧碌碡舅領著孩子來河堤上玩,大舅讓他幫參謀參謀選哪兒建房子合適,小舅出現(xiàn)了。

小舅不知聽誰說,大舅把他那二分河堤也挖了樹坑,提著鐵锨罵罵咧咧出家門來找大舅。當時恰巧小妗子在家,看小舅苗頭不對,也跟了出來。小舅先看看自己那二分地,然后上到堤頂大聲質問大舅:“這是誰的地盤你就挖坑?我答應你了嗎?你憑啥在我的地盤亂挖坑?”

大舅說:“我尋思,我種樹,你也會種樹……”

小舅把脖子一擰:“我偏不種樹。我要從這里開個口子,往外淌河水!”

“大哥,別跟他一般見識。”小妗子安慰我大舅,又回過頭來說小舅,“大哥替咱把活干了,你還不買賬?好端端的河堤,你開口子干啥!”

小舅說:“開口子干啥?開口子澆地,省得用機器往外抽水,又省油又省力了。”

小妗子生氣地說:“你一共五畝地,用得了一河的水?”

小舅把脖頸一挺,說:“用不了,我就灌螞蟻窩灌螻蛄窩灌老鼠窩。”

小妗子聽小舅是在抬杠,越說越離譜,干脆不理他。丟下一句:“要是覺得還不夠丟人現(xiàn)眼,你就在這兒耗吧!”然后氣呼呼地下了河堤。

小舅也覺得無趣,悻悻地離開。經(jīng)過自己那段很窄的堤段時,看到排列整齊的翻開的土堆,仿佛找到了發(fā)泄口,忽然端起鐵锨把土都回填進坑里。還不解恨,又在回填的土上猛跺幾下,把土踩實了,似乎這才找回了臉面,扛著鐵锨邊走邊搖晃著頭唱出兩句戲文:“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你莫要執(zhí)迷……”

接下來一場大雪,劉家莊開始入冬。

因為樹還沒栽,不用看守河堤,這個冬天大舅可以回城里過。但是,大舅選擇留在老屋。他發(fā)現(xiàn),村里人冬季沒別的活,都喜歡聚到他的老屋來拉呱,解悶。鄉(xiāng)下沒有什么大事,多是家長里短,但卻常常困擾一家人,亂絲一樣剪不斷理還亂,這時,大舅就成了那個找線頭的人。有時,大舅也會到村十字街口,打一通鑼鼓,可以使勁敲,打得震天響,聲音在天地間像驟然綻放的花朵,花瓣像朝陽撕開黑暗,釋放得是那么徹底,那么驚艷,真痛快。他感覺自己二十歲時也沒有這么朝氣蓬勃過。

冬至前一天,我大舅回了趟城里,回來時帶回半車書。這些書是他多年來積存的,比如教學書、傳統(tǒng)文化、哲學、文學名著,還有朋友、學生出了書送他的,連我表哥小軍小時候看的十多本連環(huán)畫也帶了來。他用木板靠墻建起簡易書架,分類擺到上面。為了便于村里人選書,他還在每類書上邊掛一個牌子,用毛筆寫上“文學”“歷史”“國學”“哲學”等字樣。村里人見老屋一面墻都被書占滿,高興地說,老屋快趕上城里的新華書店了。劉家莊越來越了不得,越來越富有,不但路通了,還建起村鑼鼓隊,還有“新華書店”。

碌碡舅高興地說:“承業(yè),甭說一頁一頁翻著看,我這輩子都沒見這么多書,到死也看不完啊。”

大舅說:“平常我跟大家說的一些事,都是從這些書上看來的。你們以后有事不用問我,直接從書上找就行。”

立秋拄著拐也來了,說:“承業(yè)叔,字認得我,我不認得它,遇事還得聽你拉呱。”

碌碡舅說:“你說不認字,那你手里拿著小人書看啥?”

立秋很認真地分辯說:“看畫畫啊。我小時候就是這么看畫畫的。”

老屋里頓時一陣哄笑聲。

有鑼鼓和讀書的日子,這個冬天很快過去了。

出了正月,過了二月二,大舅開始在河堤上蓋屋。他要提前把屋蓋好,等到開始栽樹,幾千棵樹,每一棵都需要他關心,澆灌,管理,就沒時間再操心屋的事。他找人運來磚瓦、木料,村里人都來幫忙,三天便建成了。待安上門窗,往里搬我姥姥那張大木床時遇到麻煩,床大門小,根本進不去。后來沒辦法,把門框卸去,床才勉強進去,再把門和門框復回原位。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就是個忙碌的季節(jié),剛忙完建屋,又忙栽樹。栽樹比蓋屋難。

大舅栽樹,小舅也去栽了。他重新挖了樹坑,并趁熱打鐵,當日挖坑當日栽。大舅的樹兩米一棵,小舅一米一棵。小舅栽完樹,每個樹坑壓一桶水。我母親過去幫小舅,想趁機說說小舅。小舅卻非常冷淡,大概是看母親跟大舅走得近,在生我母親的氣。

連日的勞累,大舅不但瘦了,黑了,本來不多的頭發(fā)更是所剩無幾。我母親每次從大舅那里回來,都會嘆息,說他那樣體面的一個教書先生,現(xiàn)在越來越像一個老農(nóng)民了。

我說:“他出身本來就是農(nóng)民嘛。”

母親對我這句話卻非常敏感,也可以說非常反感。她愣愣地看著我,好像我不是她的兒子,對我這么說大舅非常生氣:“你怎能這么說你大舅!”

我說:“我說的本來就是實話。”

“本來,本來……”母親收回她怪異的目光,嘆口氣說,“總是糾結本來,人就沒法活了。你沒經(jīng)歷我們那個年代,不知道從一個農(nóng)民變成城里人,是多么不容易——他已經(jīng)是城里人了,還跑回來受苦受累,我佩服他這種啥事不服輸?shù)木瘢墒牵吹剿芸嗍芾郏钟X得不值得……”

我能理解母親的心情:“媽,小時候你常拿大舅來教育我,要做個有理想有目標有骨氣的人。有些人退休后,如燈滅了。我大舅從鄉(xiāng)下走出去又回來,說明他還想讓自己那盞燈繼續(xù)亮下去,有目標有夢想,時刻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繼續(xù)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

聽我這樣說,母親沒再說什么。大概理解了大舅。

日子一天天過去。

春天過了,夏天也快過去了。

到了夏秋之際,忽然連著下了幾場大雨。那雨太大了,連續(xù)幾天見不到太陽,到處都被水占滿,成了青蛙的天堂,晝夜“呱呱”的叫聲連成一片。

豬龍河的水也漲上來了。上游山洪暴發(fā),匯聚到了豬龍河。那河水浩浩蕩蕩擁擠在堤內(nèi),就像一支心懷不軌的隊伍,一邊走著一邊東張西望,隨時要沖出來打家劫舍的樣子。兩岸的人們都害怕了,緊張地跑到河堤上,來回奔跑著,查找每個角落,唯恐哪個地方冒水。

這是多年不遇的一場大水。忽然降臨的大水,讓人們重新認識到河堤的意義。曾幾何時,高高的河堤占地方,又妨礙人們出行,被人們冷漠,厭棄。現(xiàn)在,大河發(fā)脾氣了,人們才忽然發(fā)現(xiàn),河堤是馴服大河的韁繩,千萬不能在這種時候讓韁繩斷了。

李書記和鎮(zhèn)長來了,上邊的領導也上了河堤。人們白天來回巡邏,晚上打著強光手電巡邏,沿河都是一級戒備。

大水持續(xù)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劉家莊河段坡上開始往外滲水。最初像個鼠洞,后來變成小泉眼,“咕咕”地往外冒,大家還沒重視起來,覺得只要從內(nèi)堤找到透水口,一锨爛泥下去就堵住。誰知,那口子越冒越旺,怎么堵也堵不住。沒找到透水口,劉放預感到不妙,趕緊向上級匯報。

李書記來了,看老鼠洞已變成兔子洞,河水挾帶著泥沙滾滾而出,照這樣發(fā)展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兔子洞就變成老虎洞,河堤就會被撕開,劉家莊首當其沖,后果不堪設想。李書記下令立刻采取措施,一邊安排人繼續(xù)堵洞,一邊做最壞打算,緊急安排人去各村疏散群眾,尤其是劉家莊,讓群眾撤離村莊,撤得越快越好,離得越遠越好。

李書記說,這里沒有樹根護堤,很容易被沖開。他讓人尋找透水口的同時,安排人砍些樹投進水里護坡。但是,現(xiàn)在護坡已經(jīng)來不及了,水眼越來越大,扔進去的沙袋也被沖了出來,必須有大物件。危急時刻,到哪兒去找大物件?

人們急得團團轉。

這時我大舅大聲喊劉放:“快,抬我的床來堵上!”

碌碡舅提醒說:“兄弟,抬床,得拆門!”

“都什么時候了!拆就拆!只要堵住口子,拆啥都行!”大舅又沖劉放喊,“還愣著干啥,快去啊!”

劉放立刻帶一幫年輕人沖到我大舅的小屋。不一會兒,床抬來了。

李書記看到床,頓露驚訝之色,又看看我大舅說:“老師,這可是檀香木的,值錢著呢!”

抬床的幾個小伙子把床放在堤頂上,等著李書記下最后的命令。床正對著透水口。

我大舅見李書記還在猶豫,急眼了,像瘋了一般喊道:“還猶豫啥!床再值錢有人命值錢?劉家莊有幾百條人命呢!”他轉到床的另一面,使出全身力氣往前一推,床順著河坡滑進水里。由于床入水太快,我大舅只顧往前用力,沒有提防,人隨著床一頭栽進河里。

河水堵住了,不往外冒了。

但是,我大舅不見了。

李書記一邊高喊著“劉老師”,一邊緊急組織人下水救人。正當人們?yōu)槲掖缶嘶艁y時,“撲通”一聲,有人跳進河里。

誰?跳進去的還是掉進去的?沒人看清楚,也沒人說清楚。

河里由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了,問題更大了。

開始有人在腰上拴繩子,試著進入河里。

忽然,在下游的地方冒出兩個人來,其中一人高喊:“快,拉我一把。”

繩子、長竿、手都伸下去。

這時人們看清了,說話的人是我小舅,他胳膊下緊緊夾著我大舅。

我大舅被水嗆住了,已經(jīng)昏迷。

他醒過來時躺在醫(yī)院床上,見床邊除了我母親,還有小舅。

我母親心疼地說:“你小心謹慎了大半輩子,那天卻冒失起來,要不是老小在場,你再也看不見我們啦。”

大舅看著小舅笑笑,說:“那么大水,你不怕?”

小舅說:“咱從小的兄弟,我別的比不過你,就是水性比你強點。”

我大舅張張嘴,沒說出半個字來。他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的,親人之間也許就是這樣,平日生活中磕磕絆絆,關鍵時刻挺身而出。

他看著小舅的眼神漸漸溫暖起來,漸漸起了霧,漸漸凝成兩顆晶亮的淚珠。

信息流廣告 競價托管 招生通 周易 易經(jīng) 代理招生 二手車 劇本網(wǎng) 網(wǎng)絡推廣 自學教程 招生代理 旅游攻略 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河北信息網(wǎng) 石家莊人才網(wǎng) 買車咨詢 河北人才網(wǎng) 精雕圖 戲曲下載 河北生活網(wǎng) 好書推薦 工作計劃 游戲攻略 心理測試 石家莊網(wǎng)絡推廣 石家莊招聘 石家莊網(wǎng)絡營銷 培訓網(wǎng) 好做題 游戲攻略 考研真題 代理招生 心理咨詢 游戲攻略 興趣愛好 網(wǎng)絡知識 品牌營銷 商標交易 游戲攻略 短視頻代運營 張家口人才網(wǎng) 秦皇島人才網(wǎng) PS修圖 寶寶起名 零基礎學習電腦 電商設計 職業(yè)培訓 免費發(fā)布信息 服裝服飾 律師咨詢 搜救犬 Chat GPT中文版 語料庫 范文網(wǎng) 工作總結 二手車估價 短視頻剪輯 情侶網(wǎng)名 愛采購代運營 保定招聘 情感文案 吊車 古詩詞 邯鄲人才網(wǎng) 鐵皮房 衡水人才網(wǎng) 石家莊點痣 微信運營 養(yǎng)花 名酒回收 石家莊代理記賬 女士發(fā)型 搜搜作文 石家莊人才網(wǎng) 銅雕 關鍵詞優(yōu)化 圍棋 chatGPT 讀后感 玄機派 企業(yè)服務 法律咨詢 chatGPT國內(nèi)版 chatGPT官網(wǎng) 勵志名言 兒童文學 河北代理記賬公司 狗狗百科 教育培訓 游戲推薦 抖音代運營 朋友圈文案 男士發(fā)型 培訓招生 文玩 大可如意 保定人才網(wǎng) 滄州人才網(wǎng) 黃金回收 承德人才網(wǎng) 石家莊人才網(wǎng) 模型機 高度酒 沐盛有禮 公司注冊 十畝地 造紙術 唐山人才網(wǎng) 沐盛傳媒
主站蜘蛛池模板: 波多野结衣和邻居老人| 91视频完整版高清| 精品国产粉嫩内射白浆内射双马尾| 中国xxxxx高清免费看视频| 激情五月亚洲色图| 婷婷伊人五月天| 再深点灬用力灬太大了| 一本久久a久久精品亚洲| 精品国产_亚洲人成在线| 好吊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俄罗斯一级成人毛片| ass日本大乳pics| 残忍女王虐茎chinese| 国产美女无遮挡免费视频网站| 国产人成视频在线视频| 久久久久久久女国产乱让韩| 韩国公和熄三级在线观看| 日本一卡2卡3卡4卡无卡免费| 国产精品美女久久久网av| 亚洲国产精品嫩草影院| 亚洲精品老司机| 日韩乱码中文字幕视频| 国产农村乱子伦精品视频| 中文字幕无码日韩欧毛| 精品人妻少妇一区二区三区| 女人被弄到高潮的免费视频| 亚洲精品无码mv在线观看网站| 中国一级特黄高清免费的大片中国一级黄色片 | 日韩精品无码成人专区| 国产午夜无码精品免费看| 中文日本免费高清| 第九色区AV天堂| 国产综合色在线视频区| 亚洲人成精品久久久久| 风间由美在线亚洲一区| 成人无码嫩草影院| 亚洲色精品vr一区二区三区| 三级黄色毛片视频| 日本乱码一卡二卡三卡永久| 免费能直接在线观看黄的视频免费欧洲毛片**老妇女 | 四虎影视永久地址www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