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中國式巴別塔》
當唐展飛從北京南站洶涌的人流中看到母親的時候,心里忍不住難過了一下。爸爸去世以后這三年,她老得更快了,白發好像比半年前更多了,瘦了,黑了。不變的是她手里的旅行包,這是十年前她和爸爸登泰山時買的,節儉的她一直用到現在,包上的泰山形象都磨得模糊了,這幾年,她拖著它,奔走在山東老家、北京和上海之間。唐展飛在北京定居,而妹妹唐展紅嫁到上海了,從此他們的媽媽——孟大娘就開始了“老漂”的生活。
唐展飛的老婆——湖南美女溫小雅剛剛在醫院做了檢查,證明了試紙的準確性。她懷上二胎了。知道了這個結果后,唐展飛的岳母,也就是媛媛的姥姥——鐘老師客客氣氣給孟大娘打了電話,邀請她進京議事,好像上次不歡而散的隔閡都不存在了。
“政策允許,怎么不生?木有么也得有人,木有人,么也揍不成?!泵洗竽锟恐蛔焐綎|話走南闖北,見到兒子,不用寒暄,立馬表態。
“娘啊,家里屋小呀,都快轉悠不開了。媛媛的學校這么遠,一個孩子就夠累咧。”一說到累這個字,唐展飛身上那種因為忙碌被遺忘的疲憊感似乎被喚醒了,他又覺得乏力、遲鈍,甚至有幾分悲涼,最近各種鬧心的事情太多,每天伺候孩子上學以及奔波到單位的過程,更像一場永遠打不贏的持久戰,自己經常覺得快撐不住了。即便這樣,他也不知道,在北京要奮斗到什么時候,才有資本讓孩子舒坦,讓娘享福,以及讓丈母娘滿意。
孟大娘把唐展飛的話理解為“不想生”,她把唐展飛訓了一路。
北京昌平某小區。高層板樓鱗次櫛比,直插入灰蒙蒙的天空。寒風肆虐在樓與樓之間狹小的縫隙中,玩起了折返跑。見縫插針停下的私家車驚恐地發出了警報,在小區里行走的路人側過身子,才勉強沒被風吹走。老天好像來了勁,這些完美的風口簡直就是它的口琴,它用力一吹,呼嘯的風聲就響徹天際,聽起來都有十足的寒意。
溫小雅的媽媽鐘老師從狹小的窗口向外一瞧,看到被寒風蹂躪的小區一片狼藉,忍不住“哦吆”了一句,然后用湖南方言發起了感慨,從風開始說——主要意思是她們縣城老家可沒這么禍害人的風,沒有人住這么擁擠的小區,家里的房子可比這個大多了,北京超市里買的東西可沒有家鄉的土雞蛋有營養,以及,在這里還得費力地說普通話,等等??傊€是家鄉好。溫小雅正樂呵呵跟孩子一起看繪本,停頓了兩秒,知道了她說的意思,也沒搭理她媽媽,繼續給孩子講述大森林里公主的奇遇,不過心里卻想:你怎么不說縣城老家還有不少泥巴路呢。
鐘老師這邊還沒嘮叨完,伴隨著唐展飛推開房門,一股寒風就吹了進來,把鐘老師辛辛苦苦攢的熱乎氣全放跑了。沒辦法,50平米的兩居,真存不住多少熱量。孟大娘也進來了,一邊跟親家和兒媳婦打著招呼,一邊解下圍巾抖了抖,鐘老師眉頭馬上擰起來了,因為離門一米半的地方就是餐桌,上面擺滿了她精心準備的飯菜;鐘老師額頭上的黑線還沒拉平,孟大娘又咣當一下把旅行包放到地上,松了一口氣說:使折了(意為“累死了”)。唐展飛趕忙把包拎起來,一邊扯著娘說:“媽過來洗洗臉?!币贿叞崖眯邪鼇G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飯桌上,鐘老師和溫小雅用家鄉話交流。湖南方言素有“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調”的說法,相隔十幾里路的兩個鎮說的都是不同的方言,對籍貫在距離湖南一千多公里的唐展飛母子而言,溫小雅母子說的話簡直就是天書。比如“女婿”叫“藍拔根”,“雞蛋”叫“藍寶”,“蟲子”成了“人”。這些詞連猜都沒得猜。不過,有一個字大家都能聽懂,就是“呷”。她們家鄉把吃飯、喝水、吸煙中的吃、喝、吸動詞都叫呷,叫呷灣、呷暑、呷噎。總之,“呷”的怎么樣,幾乎代表了生活的質量。飯桌上,鐘老師說的最多的就是“呷”,看表情,她有時呷地不太滿意,有時在教給溫小雅怎么呷。這些變化莫測的“呷”,就像她在廚房里擺滿的瓶瓶罐罐一樣,多得數不過來——只有和在家鄉一樣“呷”,才能彌補背井離鄉的痛苦。
相比之下,山東話似乎處于劣勢。因為山東話和普通話差別較小,語法更是沒有差別,所以孟大娘不管說什么,親家和兒媳婦都能猜個差不多。但瞎猜也偶爾會出錯:“一大盼子木見”意思是“好長時間沒見”,而不是“一大盤子母雞宴”。不過,越是討論到比較嚴肅正規的話題,山東話和普通話就越接近,越是說重要問題,山東話越掩蓋不住什么。語言只有兩種作用:溝通和掩飾。湖南人本就比山東人精明一些,在這個局促的空間內,湖南話更多了“掩飾”這項天然的加成技能,所以,私下里,孟大娘也跟兒子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丈母娘說鬼話。
這不,當鐘老師想說一些話,專門給孟大娘和唐展飛聽的時候,她就會切換到“湘普”模式。由于家鄉話的深刻影響,鐘老師的普通話發音也是很不標準的,“燕子”和“葉子”聽起來是一樣的,“沒用”和“沒硬”分不清差別,“上廁所”聽起來是“上車鎖”。即便說湘普夠費勁,但有些話必須讓家里的山東人聽到、聽懂。比如今天,她和女兒溫小雅說了一堆“呷”的話題之后,貌似自言自語地用“湘普”說道:“要是老唐還在的話,我就不會一年到頭地累了?!边@句話,唐展飛至少能聽出四層意思:第一,老唐當年很能奉獻;第二,我已經為撫養媛媛鞠躬盡瘁了;第三,你小唐和老孟可沒出什么力;第四,生二胎?我可幫不上了。
可惜以孟大娘的性格和思維,根本聽不出這么多的弦外之音。她馬上接過話頭,聲情并茂地回憶起老伴生前的事情,老唐在她心里,永遠是干練、沉穩、聰明和儒雅的代名詞,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就是他了;繼而,孟大娘又說道,有好爸爸才有好兒子,唐展飛小時候是多么優秀,過關斬將考學就業是多么牛逼;最后,落腳點依然是——這么好的基因,應該再生個娃傳遞下去?!澳居腥耍匆沧岵怀伞!?/p>
這顯然不是鐘老師想聊下去的內容。她幾次想岔開話題,都拉不住孟大娘濃烈的敬夫愛子情懷,只好默默而無趣地“呷灣”。孟大娘見鐘老師不聽,就對著溫小雅的耳朵猛灌。
吃過飯,肯定是要洗碗的。兩位媽媽爭來爭去“我洗吧!”“你休息!”一時間山東話和湘普響徹廚房。但最后,大家還是心照不宣,由鐘老師洗碗。孟大娘和唐展飛洗的碗達不到鐘老師的要求,這是經過戰火考驗的定論。
外面的風依然很大,氣溫低的可以。這使得溫小雅要和唐展飛“出去走走”的想法實現不了了。這也意味著,今晚他們二人將不再有單獨交流的機會,那些需要避開兩位媽媽展開激烈爭論的話題,今晚就憋在肚子里吧。而鐘老師和孟大娘的正式會晤,也應該放到明天,等孩子們都上班以后。對小兩口來說,50平米的空間內,是沒有悄悄話的,哪怕是躺到床上。
鐘老師帶著媛媛睡一間臥室,唐展飛溫小雅小兩口睡一間,孟大娘睡客廳沙發。這是現有的空間里,較為合理的辦法。小床上,溫小雅蹭到了唐展飛的“傳家寶”,帶著戲謔說:“反正這段時間也用不上了,把它拔掉吧?!彪m然聲音很低,但一墻之隔而且窗戶相通的隔壁顯然是能聽到的,鐘老師馬上送來安全警告:手機充電器睡前一定要拔掉,有輻射!
溫小雅和唐展飛禁不住笑起來,唐展飛則說:“怪不得你們那里管女婿叫‘藍拔根’呢!”此話一出,立刻把兩個人的思緒拉回到七年前,那段唐展飛第一次聽說“藍拔根”并且成為“藍拔根”的歲月。
兩個人是閃婚。
先說溫小雅。七年前,即將度過27歲生日的溫小雅面臨著一個嚴峻的選擇:繼續在北京還是回縣城老家文化館工作。溫爸爸是縣文化館的干部,溫小雅在師專畢業的那一年,溫爸爸搞到了一個對縣城生活有決定作用的籌碼——編制,名義上,溫小雅從畢業開始就是文化館的工作人員了。只不過,文化館根本沒有這么多工作要做,甚至連辦公室都盛不下這么多干部子弟。溫小雅就把這個金貴的“編”留在家鄉,只身來到北京,到她從小夢寐以求的藝術學府繼續學習舞蹈了;到了寒暑假和長假,就在文化館混著,以證明自己還是這里的人。在北京畢業以后,溫小雅成為了一家頗具實力的藝術培訓機構的舞蹈老師。在舞者追夢的過程中,溫小雅年齡漸大,大得讓溫爸爸開始尷尬,大到了縣城人民眼中快嫁不出去的年齡了。同時,中央嚴懲“吃空餉”的警報越來越近,如果溫小雅不能盡快回縣文化館上班,這個“編制”眼看就保不住了。溫爸爸漸漸坐立不安了,一天三個電話呵斥溫小雅,要她快回到老家,一邊在文化館上著班,一邊趕緊見見旅游局長的侄子、公安局長的外甥,找個合適的嫁了,如果都看不上,從鄉鎮剛調到縣郵局的某某小伙子也是可以考慮的。然而,溫小雅對縣城的生活、縣城的編制和縣城的男人一概不感興趣,真正讓她神往的,是那動人心魄的音樂和舞蹈,是后海的垂柳扶岸,是大劇院的精彩演出,是時尚年輕人追求藝術的執著眼神,是精心裝扮后在舞臺中央的盡情揮灑,是為她的傾情跳躍而全場響起的掌聲。
那時候,溫小雅多希望首都這片霧蒙蒙的天空能突然掉下一個跟自己投緣的小伙子,自己馬上開始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這樣她就不用糾結了,她也可以理直氣壯地把男朋友帶回家,告訴爹媽這個真不是租的了,要結婚啦。在北京,她也見過不少男人,有滿臉代碼毫無情趣的理工男,有拆遷發家無所事事的“爺”,有家財萬貫卻心狠手毒的富二代,也有陰柔敏感窮困癲狂的藝術家。稱心的男人大同小異,比熊貓都珍貴,不靠譜的卻各有千秋,比四條腿的蛤蟆還多。一邊是感情找不到歸宿,一邊是首都的無限繁華在刺痛一個身無片瓦的外來美女的欲望和自尊?!氨本┦裁炊假F,就他媽的人便宜?!焙烷|密在酒吧里喝上一杯紅酒以后,溫小雅也這樣爆粗。溫小雅覺得,27歲是一個檻,在這之前,還可以體面地退回自己的家鄉,嫁給某局長的侄子或者外甥,住上在北京絕不敢妄想的“大房子”,從此殺死夢想,在庸常的生活中傻呵呵地變成一個大媽,一輩子生活在縣城的人情世故中,學會編織一張關系網,或從容或無奈地在這張網上徘徊一輩子;過了27歲,就只能待在北京了,只有北京依然會包容一個單身女子繼續期待夢想、期待愛情,在這個繁華都市,品啜縣城人民吃不了的苦,體驗縣城人民看不到的精彩,過一種更接近藝術家的人生。
再說唐展飛一家。唐展飛也來自縣城,從小就是父母的驕傲,名校本科和碩士。稍顯尷尬的就是,他讀的是文科,空有一肚子油墨,就是印不出錢來。但唐展飛的媽媽覺得兒子是最優秀的,在她的內心,唐展飛眼下的困窘來源于一種不公平。她曾經摸著寶貝兒子的臉說:咱要樣有樣,要才有才,要品有品,除了沒錢,啥都有了。唐爸爸也是家鄉的文化人,可惜該讀書的年紀被耽誤了,該考試的時候又興推薦,好不容易上了個師范,到了找工作的時候,又被所謂的人事關系拉回了家鄉的中學,從此一輩子帶領著一波波的學生娃向“山東高考”這個地獄模式的游戲發起沖擊。在條件異常艱苦的中學,唐爸爸經常跟學生們說:“老師和你們一樣,來這個學校是坐牢的;老師和你們又不一樣,你們是有期徒刑,老師是無期徒刑。加油干吧,孩子們!”唐爸爸目送著當年顯然沒有自己聰明的大學同窗們分配到了省城甚至首都,干出了一番事業,而自己終其一生也只是踐行了“春蠶和蠟炬”的高貴品質。因此,孟大娘認定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去大城市,無論如何,要孩子在高平臺上堅守,絕不可退回那個“沒真事兒”的地方。
唐展飛碩士畢業后在出版社工作了四年。從學校里的帥氣學霸逐漸變成了平庸的中年職員。現實埋葬了校園里的理想和熱情,物質匱乏的無力感一步步襲來。他唐展飛讀了快20年的書,換來一個精致的瓷飯碗:造價不菲卻盛不了二兩飯。年近30,小唐感覺自己成了即將被熬死的溫水青蛙,就在這個對男人很微妙的年齡關口,趕上上級單位招考外派人員,考上的要去歐洲待三年。唐展飛報了名,然后居然從一堆更有資歷的同志們中間脫穎而出,好像可以考慮天鵝肉了。關于愛情,那時擺在他面前的選擇也很簡單:或者干脆先單著,等三年后回國,徹底以大叔的形象談戀愛找對象;或者,找個膽肥的姑娘,敢和他在短短七個月的時間內完成戀愛結婚的全套流程,他覺得,唯有這樣,才能讓隨后三年的離別有一個名分,也可以讓焦急的爸爸媽媽有一點安慰。一場慢條斯理的戀愛,短期內是不會發生了。
然后,帶著“外派干部”光環,故作成熟的唐展飛,還有帶著藝術家氣質,故作淡定的溫小雅奇跡般地在一次單位聯誼中相遇了。溫小雅那美麗的外表和高雅的氣質,讓唐展飛心跳加速,要不是有“出國工作”這口氣撐著,早已被北京高房價毀掉自信的唐展飛是不敢打人家的主意的;而在溫小雅看來,唐展飛的家庭、學業和性情,都是十分可靠的,而他的未來卻有幾分縹緲:如果感情可以托付,而前程仍可幻想,對接受了傳統的家庭教育卻仍在暢想藝術的溫小雅來說,恰恰是最合心意的。雖然知道唐展飛隨后要出國,但對于一個仍在忘情起舞的女孩來說,暫時的分離何嘗不是在推遲柴米油鹽的步步緊逼,為自己贏得寶貴的綻放期。本該一拍即合的兩個人,強壓著內心“感情加速度”的愿望,倒也耐住性子談了兩個月的戀愛,接著終于繃不住互相催促結婚的事情。
在北京領了證之后,趁著唐展飛出國的手續還沒辦好,要趕緊在雙方家鄉辦婚禮。在湖南辦的那場,讓溫爸爸感到頗為風光。比一般湖南人高出一頭的山東小伙唐展飛,說著標準的普通話,斯文博學,趁著人生得意,底氣十足,滔滔不絕,大談出國工作也要“家國兼顧”,壯懷激烈;那邊從小就是該縣著名美女的溫小雅姿態萬千,儼然如花美眷,讓即將外出征戰的壯士也架不住繞指柔情。參加婚禮的縣里各位局長頓時感到自己的外甥侄子們十分渺小,親友們莫不稱贊:有這樣的女婿,你老溫啥也不用怕了;新郎這么有學問,還出國當官,寫個書不就得掙個幾百萬?老溫咧著嘴,光顧高興了。
大婚的第二天,在溫小雅的家里,坐滿了來看女婿的女方親友。溫小雅的“朵朵”(意為姨媽)教唐展飛學她們的家鄉話,說了一大堆,其中,女婿就是“藍拔根”,過了20分鐘又來考唐展飛,唐展飛居然全記得。滿屋子的七姑八大姨看到這個高大斯文的山東男人吐出她們的家鄉話,都樂不可支,齊夸“藍拔根”真聰明。那時,雖然語言溝通有障礙,但唐展飛感覺得到丈母娘對自己有多滿意。她慈眉善目地看著自己的“藍拔根”,眼神中充滿了驕傲和希冀。當天晚上溫小雅問唐展飛,你怎么能記得“藍拔根”,唐展飛說,要拔我的“根”我能記不住嘛,溫小雅隨后賞了他無數記香拳。
彼時彼刻,在新婚的喜悅中,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最好的時光,這就是最后的好時光。這是風雨欲來時最后一縷明媚,是戰爭之前最后一曲悠揚的牧笛。
新婚之后三個月,唐展飛踏上了去往歐洲的飛機。唐展飛到了歐洲沒幾天,溫小雅就從萬里之外傳來消息——懷孕了!新婚之后,別離之前,媛媛就是瞬間激情的產物。
都說婚姻是兩個家庭之間的戰爭。經過閃婚、閃孕、閃別理的鋪墊,一場跨省、跨國、跨“語系”的戰爭,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上演了。
轉眼,兩個人結婚已經七年了。如今,唐展飛從來就來不及“癢”,只覺得累。
深冬的北京,夜特別長,夢特別短。“戰友,快起床!”窗外還是一片漆黑,溫小雅就把鬧鐘都叫不醒的唐展飛從床上薅起來。此刻的唐展飛簡直痛不欲生,最近早上他總是有一種不可理喻的疲憊,好像生無所戀,好像萬念俱灰。但他還是讓肉身先行動起來,讓肉體的運動去逐漸喚醒萬般無奈的靈魂。他去隔壁叫媛媛起床,媛媛先是無力地哼哼了幾聲,卻還是沒有逃脫老爸的魔爪,干脆放聲大哭起來,哭得臉紅脖子粗,終于算是自己把自己吵醒了。客廳里,孟大娘早已起床,準備好了煮雞蛋和粥。
鐘老師披衣起來,給媛媛穿衣服,半臉疲倦,半臉不滿,用家鄉話埋怨起來。唐展飛連聽加猜,知道這是在嫌他不聽話——早聽你岳父的,一大家子人根本不用這么受罪。唐展飛很想爭辯幾句,可是他很清楚,這樣緊張的早上是不適合和岳母討論任何事情的。
來到客廳,孟大娘已經起床,小聲問兒子:“又啰啰什么沒用的了?”
唐展飛擺擺手:“別管她了?!?/p>
“哼,就跟自己多能似的。”孟大娘故意壓低聲音,但沒聲音戲就出不來。所以,為了充分表達不屑,她只能用表情營造效果——嘴角使勁向下咧著,鼻尖伸出,并連連搖頭。這個表情讓娘的臉有些變形,不太好看。
孟大娘看不慣親家什么事情都要指指點點,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兒子太優秀了,學歷眼界都遠遠超越了縣城這個層面,所以,她選擇做兒子的“腦殘粉”,支持他的所有決定——除了生二胎的問題。和親娘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在大大小小任何的事情上,岳父岳母都有獨到的觀點。
老溫在北京參觀過幾所名氣不大卻是專業翹楚的高校,他抽著煙,昂首挺胸,目光如炬,在面積還沒有縣中學大的校園里走上一圈——在老家,他作為“領導”,應該是經常這樣視察下屬單位工作的。隨后,他會對學校的工作發表重要看法,從員工風貌到設施建設,滿滿的,全是問題,而結論只有一個——這屆校領導不大行。
連臥虎藏龍的駐京高校都不放在眼里,對于女兒女婿面臨的各種選擇,溫爸爸更有滿滿的自信去指導。是的,按照他的設想,現在的媛媛應該還可以甜甜地入睡。他提議把唐展飛的海淀集體戶口遷移到這個小房子上,孩子就可以在附近一個貓耳洞一般的小學入學了。但唐展飛執意要讓孩子在海淀入學,但他卻無論如何沒法讓岳父明白,海淀的教育意味著什么。
當時,岳父用盡可能清晰的普通話說,最重要的就是安頓好生活,首都還有差學校?孩子有學上不就行了。唐展飛說,生活可以簡單甚至艱苦,孩子必須接受更好的教育,未來才有發展。岳父竟然哧地一聲笑了,笑完又嘆了口氣,說孩子讀書多了會傻掉,多學些“社會經驗”和“人生智慧”才關鍵。老溫舉例說,湖南老家幾位局長的孩子回家工作,現在活的多么滋潤;家里有些孩子初中畢業的,都掙了不少錢。關鍵是,“人家不呷虧呀!”后來時過境遷,唐展飛才知道,岳父母家鄉話里,“吃虧”就是吃苦受累,而在唐展飛的理解中,“吃虧”是“沾光”的反義詞。但那時聽到這句話,唐展飛很不痛快,覺得他像是在暗示有人沾他便宜。
老丈人不在也好,至少每天早上少了個對立的聲音。但鐘老師和溫小雅都說,是唐展飛把老丈人氣跑了。唐展飛心想,借題發揮誰不會,老溫還不是回老家逍遙了,回老家,他又可以見到自己的牌友和酒友,豪氣萬丈地說起家鄉話,和朋友們耍夠了,回到家里150平米的房子,他儲備下的鉆頭螺絲有更大的用武之地。當然唐展飛的想法說不出口,因為鐘老師提前把這個觀點堵死了。多年來,她一天三回用“湘普”表揚自己的老公——就是閑不住,就是在不停地“做事情”。是呀,這樣的人,怎么會偷懶逍遙呢。
既然用了湘普而不是方言,那就一定是說給家里不懂湖南話且不會做事情的人聽的。唐展飛沒有辦法像老丈人那樣“做事情”。除了喝酒打牌,溫爸爸把剩下的聰明智慧都奉獻給了“家庭手工”這項事業,在他的幾個大工具箱里,儲備了數不勝數的五金用具,各種型號的扳手、鉗子、螺絲刀,兩臺不同功用的電鉆,還有數不清的各色鉆頭,小零件都躺在更加精致的塑料盒里,盒上面還有溫爸爸特意賦予寶貝們的編碼。有了這些“高精尖”的武器,溫爸爸好像手中握有了雄兵百萬,他在家里鉆洞、打釘、架桿,把家里的掏耳朵勺都歸置整齊。每到唐展飛難得休班的時候,常常需要拿著清單去采購螺絲釘螺絲帽金屬桿和鉆頭,還不能忘了給它們找好塑料盒,精確地在工具箱“定崗”。有一次,溫爸爸先后采用了做模、澆筑、找平、打樁、上螺絲等十幾個工序,淘汰了三個方案,證明了“失敗是成功之母”,耗時15個小時,終于在窗戶外面架起了一根木桿,溫爸爸欣喜地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其表情讓唐展飛想起了《新聞聯播》,我國航天事業每一次大發展時,科學家們就是這樣的自豪和驕傲。志得意滿的老泰山隨后把三塊灰不溜秋的湖南臘肉掛了上去,然后對幾乎整個周末都在采購零件和打下手的唐展飛,歡欣鼓舞地說:“家里需要這么一根桿。男人也不能光會讀書,還是要會做事情呔?!?/p>
唐展飛曾經問溫小雅,是不是“做事情”這三個字在湖南話中有特殊的含義,僅僅指“做家務”?溫小雅說并沒有這樣的特指。唐展飛這才明白,在岳父岳母的世界里,真的只有這些事情才能稱之為“事情”,其他的,都不是事兒。當唐展飛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這個50平米的時候,在老溫的眼中,他自己已經做了一天的事情,而“藍拔根”還一點事情都沒有做,現在到了做事情的時候了。如果老兩口在忙活家務而女婿在休息,那定然是尊卑顛倒,是非混淆。下班后回到小區,唐展飛每次把車停下后,都寧愿在車里啥也不干,就這么獨自待一會兒,靜一會兒,懶一會兒。上樓邁進家門,將面對一個從湖南平移過來然后濃縮過的矩陣,面對一個講著陌生方言的世界,戴上另一個面具,小心翼翼勤勤懇懇演好另一個角色:沒有家的感覺,沒有放松的空間,沒有留給自己的時光。只有在車里磨蹭的這幾分鐘,能不看任何人的臉色,能按自己的節奏呼吸。岳父也會賣呆,不過他的方式是在樓頂吸煙。常常,夕陽的光輝灑在他身上,遠望去像一個會噴云吐霧的剪影。在樓頂,見證著北京的繁華和大自然的遼闊,同時吸收著令人通透的日月精華和令人興奮的尼古丁,岳父依然想不明白——北京滿眼都是房子,看上去簡直數不過來,比蜂窩還密,為何稀缺的學霸女婿搞不定泛濫的房子?那讀書的意義又是什么?他大概認為,女婿面對這間50平米的小窩,應該反思當一個書呆子的真正意義,讓下一代能安放好自己的青春、生活和臘肉。
住在對門的戶主叫毛凝,是個和唐展飛年齡相仿的男子,用老溫夫婦的眼里,他是最“有硬”(有用)的小伙子。毛凝也來自湖南,沒上過大學,20歲冒頭就來北京,在酒店圈子混,煙熏酒淘十幾年,練就了三粗不爛之舌。在樓道里,每次毛凝給溫爸爸恭恭敬敬點上煙,幾句寒暄后,再清水芙蓉踏雪無痕般地將馬屁拍過去,溫爸爸久違的縣城“領導”派頭,就從頭到腳地復蘇了。每次和毛凝一起,吸入沁人心脾的迷霧,吐出暢快淋漓的鄉音之后,溫爸爸都會滿面春風地進屋,繼續信心滿滿地“做事情”。某日吃飯時,溫爸爸居然棄用他和老伴女兒之間的通用語言,改用“湘普”大贊毛凝能力強,在北京買了這么大的房子。顯然,這是誠邀正在悶頭吃飯的唐展飛當聽眾,旁聽長輩的對話。但唐展飛還是忍不住推算了毛凝買房時的房價,對比四年前的房價,用精確的推理和計算證明了自己并不比毛凝掙錢少。但岳父母顯然對枯燥的數學題不感興趣,又改用家鄉方言從其他方面贊賞了毛凝。但下結論時為體現首尾呼應的對稱之美,又切換回了“湘普”——人家真是“有硬”。
終于,在毛凝熱情邀請岳父母在某投資項目上做自己下線的時候,唐展飛忍不住了。
那天,毛凝以“有錢必須一起掙”為由,演示了加入某投資平臺的巨大商機,他說把人民幣打入某平臺賬戶,購買某虛擬幣,然后發展下線,財富就能迅速增值。毛凝言之鑿鑿,吹噓自己早已獲得巨額收益。那時,岳父滿眼是對毛凝的崇拜和對致富的熱望,小心翼翼地問“我們也可以投一點嗎”,得到毛凝同意后,正當岳父拿出自己的銀行卡,準備用手機向這個平臺轉賬時,唐展飛一把奪過手機,步步追問這個平臺的所謂“商業模式”,毛凝幾番爭辯后啞然,被唐展飛請出家門。岳父遂怒,爭論話題由唐展飛和毛凝的全方位對比,演變對自己所受委屈的強烈申訴——自己背井離鄉,來到女婿家辛苦“做事情”,換回的卻是這樣的羞辱,天理何在。唐展飛在憤怒之余,也生出許多勢利的情緒:為什么岳父母有錢,也不愿在當年買房時多資助一點,以致他們必須在如此偏遠的地段安家。為何,寧予騙子,不予女兒。
處處不對付,岳父氣鼓鼓地回老家了。從此岳母負責“呷”而岳父負責“做事情”的黃金搭檔被拆散了。鐘老師幾乎利用一切機會,變換著花樣說一個意思:自己太累了。
喝過粥,雞蛋還太燙,按照經驗,再晚一會兒就會遭遇令人絕望的擁堵。唐展飛用紙巾包住雞蛋,扯過媛媛的書包,拎著她的領子往外面奔。孟大娘送出門外。
“娘,進去吧,外面冷。”唐展飛往回勸。
“晚上早點回來吧,可別那么拼,光知道下力?!?/p>
“行,娘。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和她吵?!碧普癸w指指屋里。
“那是我跟她吵嗎?”孟大娘忍不住抬高了聲音。
唐展飛怕屋里的人聽見,趕緊扯了娘一把。
“好了好了。你安心去上班。實在不行,我就給你妹說說,讓她想辦法,我待在北京?!?/p>
唐展飛在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后,拉開車后門就把媛媛塞了進去。不久,媛媛在車后座響起鼾聲。從后視鏡看到孩子口水漣漣呼呼入睡,唐展飛心里不是滋味。他畢業后奮斗了7年,才過上白天上班晚上抱孩子的生活,才換回這份辛苦和疲憊的機會。唐展飛出國時說好了是待三年的,但事實上他還延了一年,并和單位談判了一下,讓單位預付了一年的工資。只有多忍受一年的離別,他才買的起迷你型的兩居室。三歲之前,孩子和爸爸相處的時間極其短暫,多數情況下唐展飛都是通過跨國視頻來慰藉相思之苦的。好幾次,在歐洲萬籟俱寂的深夜,煢煢孑立之間,在視頻里看到孩子,都有一種親親抱抱的沖動,但伸手探去,卻只碰到硬邦邦的屏幕。通過視頻,溫小雅直播過給媛媛喂奶、洗澡、學語、識字。那時候,唐展飛多希望快點回國和老婆孩子膩在一起,他心想,只要能在北京買上房子,每天上班回家之后抱抱孩子,余生便無大的遺憾。
在國內短兵相接的兩家人,卻摩擦不斷。完全懵懂的媛媛更成為了一種特殊的“麥克風”,人人都要對著她說兩句,話卻都是給別人聽的。在媛媛四個月大的時候,鐘老師就煞有介事地用“湘普”給媛媛說故事:“姥姥今天又花錢給你買東西嘍!”以此暗示唐家某些事情不夠大方。孟大娘也不示弱,用山東話跟媛媛說:“長大以后可得孝順你爺爺!”一番對自家老伴的贊美,卻是暗諷親家公一天不著家喝酒打牌。每次回國探親,唐展飛很多事情都要聽三個版本,老媽的忍氣吞聲、老婆的忍辱負重、岳母的大公無私,每塊雞毛蒜皮都可以從三個角度演繹。媛媛慢慢成長,到了三四歲,當“麥克風”時間久了,變得性格古怪,不愛說話,也許她實在理解不了大人們之間的事情,又覺得說話是一件費腦筋而且危險的事情,干脆不說了吧。
如今,寶貝女兒就坐在車里,和唐展飛咫尺之遙。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老唐。
在童年,唐展飛經常坐在“大金鹿”自行車的后座上,摟著父親的腰,穿越家鄉那條“育人街”。育人街的北面,就是父親任教的學校,南面則是縣政府宿舍。晚上,父親常常需要輔導晚自習和備課,唐展飛就待在辦公室里,看父親往返在教室和辦公室,在書卷成堆的辦公桌上批作業印講義。頭頂上,辦公室的“電棍”的光亮似乎在不斷顫抖;那時候還不興電腦打字,都是老師自己咯吱咯吱“刻版”。那粉筆屑、海鷗牌墨水和油墨混合起來的味道,深深印刻在唐展飛童年的記憶里。白天,在中學的課堂上,常有年輕氣盛的教師指著不遠的縣政府,說著時而隱晦時而直白的言辭,在學生面前變成一個憤青,聽到這樣的課,唐展飛也覺得有幾分痛快。隨著父親培養的高材生越來越多,他的咳嗽也一年比一年嚴重,唐展飛明白,就算博學的老師們說出花來,也改變不了他們面對的生活。唐展飛一直覺得,通過自己的學習去改變命運,似乎是這個家庭唯一的希望。唐展飛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平時滴酒不沾的父親,也和幾個朋友喝了好多酒,老唐紅著臉,眼淚汪汪地說:“孩子終于要出去飛了!他不會被拽回這個破地方了!”父親這一生,培養了無數優秀的寒門學子,但只有兒子成才,才是他教育水平的終極證明;只有兒子成才,才能隱約推論,他這清苦的一生是被“分配”的,他本可以有更大的施展。
一想到父親,唐展飛就忍不住流下眼淚。他拉下了手剎,又堵車了,趁機抹抹淚,朝車窗外看去——外面寒風凜冽,路旁的樹晃動著破敗的枝條,行人都縮著腦袋慢慢走,連天空都褪下往日的色彩,把自己變成一副素描畫。世界好像都調低了自己的能量,關閉自己的活力,以便順利挨過最冷的季節。幾番鳴笛無果,但唐展飛的手機卻接連響起來。無形的壓力朝他侵襲過來,他要是遲到,單位不知道又會積攢下多少官司。
把媛媛送到學校,再趕到單位,唐展飛已經遲到了20分鐘。單位規定,15分鐘以內的遲到算作正常遲到,超過15分鐘算曠工半天。曠工對當月收入、評優資格和年終獎都有連鎖的影響,如果你想挽回影響,就得找發行公司的負責人簽字——那個一臉笑容的賈總,可不像他看起來那么好打交道。
唐展飛覺得他自己就是被這個賈總騙過來的。從國外回來以后,唐展飛并沒有獲得提拔,因為公司覺得,你唐展飛是被借到上級單位去的,人家用完了就該還回來,這幾年你出國看了風景,單位給你交著保險你卻沒有做貢獻,憑什么喝點洋墨水就高人一等?而上級單位更覺得,下屬公司派出了干將支持大局,上級單位給你出版社培養了人才,你們看著提拔吧,畢竟上級單位是行政部門,而唐展飛是公司職員,不能“跨身份”安置。就這樣,唐展飛除了出國幾年攢下的一點錢,什么也沒撈到,在單位都覺得自己的資歷被挖空了一塊,缺了幾次考評,漲工資都因為出國被耽誤下了,自己的收入和剛進公司的年輕人差不多少。
就在唐展飛覺得彷徨憤懣的時候,賈總出現了。在去年全員競聘之前,賈總突然神神秘秘聯系唐展飛,告訴他發行公司缺一個市場部負責人,最好是年富力強、文字能力強、能做文案、對接媒體的資深人士,來了以后可以享受發行公司副總的待遇。賈總大贊唐展飛能力突出、履歷珍貴,一副求賢若渴的樣子。同時賈總告訴唐展飛,在競聘之前不要外傳,只要你按照人事的安排報這個崗位就行,也不要跟你們編輯部的人說。唐展飛做了多年編輯,正慨嘆多年媳婦熬不成婆,深感看稿子太繁瑣、房貸壓力大,此時有一個光鮮體面的升職機會,他就像狗啃地瓜一樣一口咬定不放松了。
果然,唐展飛成了這個崗位唯一的競聘者,自然也是最終的成功者。在編輯部收拾工位的時候,老領導老同事都面無表情,好像是懶得跟這個叛徒說話。拉著一箱子辦公用品到了新崗位,賈總笑得跟一朵花一樣,熱烈歡迎之后,向唐展飛攤了牌:副總待遇暫時是不可能了,因為總公司有名額限制,你的條件得等兩年后正式競聘副總崗位;不過你還是市場部的負責人,手下有四個人,既有名校畢業生,也有資深的老員工。
唐展飛隨后才發現自己被套牢了:市場部主任在發行公司完全是個前無古人的崗位,以前的產品管理、媒體對接、打擊盜版、選題調研、營銷策劃、分屬不同部門不同崗位的人負責,為了“整合資源”,以后這些工作全部交給市場部了。而這種部門職能的大調整,正是賈總報給社領導的革新計劃,做好了,賈總就成了營銷改革家。唐展飛手下的員工,兩個是新兵蛋子,其中一個還是美術編輯;另外兩個老員工,負責的卻是倉庫的出入庫單據管理,聽說是新華書店的家屬,整個出版社都有求于人家老公,干別的不合適,就被安排到這里來了。從此,一大堆繁瑣復雜的工作,就如泰山壓頂般砸向唐展飛的腦門。
這不,唐展飛剛到辦公室,四個不同片區的銷售就怒氣沖沖地過來了:怎么最好賣的幾本書斷貨了?為什么給另外的片區先發了貨?唐展飛拿出厚厚一沓加印單,從1000多個品種中找出數據,發現的確有一個銷售人員把熱銷的庫存全部調走了。唐展飛說我先協調一下,還沒來得及撥出電話,倉庫就怒了:這邊的庫存已經滿了,怎么還在不斷入庫?賈總突然現身,布置工作:馬上寫一篇半年銷售工作總結,下午就要;驚魂未定,社長大人突然打來電話:咱們最大腕的作者說市場上有大量他的盜版書,如果我們再不打擊盜版,他就不續簽出版合同了,你知道問題嚴重性嗎?新兵蛋子又敲門進來:這是要發給網站的新品宣傳文案,主任你來定吧。門口還站著編輯,對著唐展飛喊:唐主任,我們編輯部要加印的書目你看過了嗎?什么時候印刷,我們今年完成任務可就靠這一炮了。
顯然,除非把唐展飛劈成八瓣,否則絕無可能完成這樣的工作。這個多年來發行公司無人能坐的火山口,每天都在向唐展飛的屁股噴巖漿,這個小小的市場部主任,成了公司半數業務的交匯點,也成了公司一半矛盾的聚集點。自從進了發行公司,賈總也不再哄著他給好臉色了,經常性語重心長地教育:現在公司哪個部門缺領導呀,也就是我給了你這個機會和平臺,你可得好好干。同時贈送一碗雞湯:真的覺得很累嗎?累就對了,舒服是留給死人的??嗖攀侨松?,累才是工作,變才是命運,忍才是歷練。
下午五點半,公司下班了。唐展飛的辦公室人潮逐漸散去,他意識到,別人回家了,而他終于可以安靜地工作了。但他實在是累了,甚至有一種五臟六腑要罷工的感覺。好像有一個聲音說,你停下來吧,身體在抗議;另一個聲音卻在說,你要堅持,還有這么多事情沒做??恐涡菹⒘艘粫?,朦朧之間,唐展飛感覺自己打開ERP系統,調出半年的各種銷售數據,數據上上下下看不到頭。突然電話響了,唐展飛吸了半口鼻涕,才發現剛才其實是睡著了。打電話的是社辦公室的好朋友大軍,兩個人打算先出去吃晚飯。
“行了,你這家伙,跟你在一塊吃飯,就聽兩個話題——怨丈母娘,罵笑面虎。”大軍好像聽膩了唐展飛這老一套。
“你知道嗎?我丈母娘好像不想給我們看孩子了。”大軍永遠是唐展飛的垃圾桶,所有不痛快的事情,他都要跟大軍念叨一遍。
“呵呵,聽說你媳婦懷了二胎,辦公室的同事給了三個點評。第一個說,他真能折騰,工作都這樣了,還對媳婦這么有興致;第二個說,他怎么這么不小心;第三個說,他怎么這么有錢?!?/p>
“我哪有錢?都是買房子買晚了,要是剛工作就咬咬牙把房子買了,那現在絕對不是這個狀況。就算是結婚時再買也行,可岳父母攥著錢不贊助呀?!?/p>
“得了吧你!”大軍打斷了唐展飛,“我問你,你那漂亮媳婦是不是就在你沒車沒房的時候就跟你了,啥也沒跟你要吧?你買房子,你岳父母出的錢比你親爹媽還多,這個沒疑問吧?你女兒主要是人家姥姥看起來的,而且照顧地非常細心,這個沒錯吧?人家在縣城過得好好的,女兒還有編制,放棄了好日子,陪你到北京受苦,這個也是事實吧?人家上輩子也不欠你的,做了這么多,說幾句不好聽的怎么了?笑面虎倒是不說啥難聽的話,可是呢?你也是,該有的都有了,還在這里叨叨,你讓我這種單身狗還活不活了?這么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聚一起了,還沒點別的辦法?”
“辦法?我覺得我現在的狀況是死局了,不管滿意不滿意,改變不了什么。有時候我真想和岳母吵一架,讓她回湖南,過她的舒坦日子去,別老在這里指點我們的生活。可是我又真的不敢。她走了,我和溫小雅都這么忙,一天到晚不著家,孩子怎么辦?有時候我在想,我掙錢的目的是什么?我的人生就這樣了,無非希望孩子在北京長見識,接受更好的教育??衫先四欠N沒有原則的溺愛真是貽害無窮,孩子稍微承擔點學習壓力她就出來阻撓,說會學傻,又怕孩子累著,她哪知道孩子將來會面對什么樣的競爭?我要是有錢,就敢讓岳母回去,我雇上它仨倆傭人照顧家;我要是有閑,就一定會在孩子教育上親力親為,親手打造一個有知識有眼界的小孩??上О?,我啥都沒有。所以,工作將就著,孩子將就著,房子將就著,回家將就著聽那些似懂非懂的湖南話,接受那些又像埋怨又像挖苦的意見。這樣雖然別扭得要死,可至少日子還在混著,還有資格在北京待著。孩子長大了,也要和我過一樣的日子嗎?想想都絕望?!?/p>
大軍瞪大了眼睛聽著這些話,緩緩地說:“我還盼著快點找媳婦呢。事實原來是這樣?我們這些人就這個命了?”
“如果父母健康,可以幫我們付首付,幫我們看孩子,還不給我們添堵,是不是稍微好點?”
“如果再認識中南海的人,給咱安排個好工作豈不是更完美?我們啥時候這么不要臉了?!”大軍疑惑地問。
“要臉?可不,要臉,就得湊活著過。不過,這么不明不白讓三代人跟著自己在這里瞎混,自己也沒啥前途,好像更不要臉?!碧普癸w自嘲道。
“反正這臉是不能要了。是每天扔小塊臉,還是一下子全扔了?你媽媽不能給你看孩子嗎?”
“這個,我和我妹聊過。爹媽出錢資助我買房,然后,爹媽要替她看孩子。我不能全占。”
“合理瓜分爹媽的晚年時光?!?/p>
“……”
說話間,唐展飛手機響了。溫小雅連哭加鬧地說:“你快回來吧,你媽跟我媽吵起來了!”
唐展飛趕忙辭過大軍,開車往回趕。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次,溫小雅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埋怨婆婆不好處,卻將矛頭對準了親媽,說:“讓媛媛姥姥走吧,我受不了了。”
溫小雅是在小區另一棟樓的樓道里跟唐展飛打電話的。她這個版本是這樣的:下午回到家的時候,鐘老師正捧著手機,用家鄉話在老家的“親戚群”里聊天,鐘老師說,自己照顧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不容易,太累了,以后姐妹們可以不能把閨女嫁遠了,太“呷虧”;小兩口有錢也行,勤快也行,要是兩頭不占,那老人可遭殃了。有個姨媽問鐘老師,你啥時候回家看看唄,鐘老師冷笑道,你外甥女婿可得給我放假呀。溫小雅聽到老媽跟親戚這么抱怨,覺得臉上掛不住,便在親戚群里解釋說:“媽媽的主要問題是見不到姨媽們,想念地厲害。其實我們也在盡力不讓媽媽太累,早上展飛一大早就去送孩子,到下午4點半有接送公司把孩子送回來,白天媽媽基本不需要照顧我們。我們年輕人正在奮斗時期,我們也希望以后會越來越好。”沒想到的是,鐘老師居然大發雷霆,嫌溫小雅不懂事,不孝順,自己安穩的老年生活被不爭氣的孩子給毀了,跟自家姐妹說兩句,你居然頂上了。放在平時,這樣完全使用家鄉話進行的對話都不用回避任何人,反正山東來的聽得一頭霧水,但沒想到的是,孟大娘正在陪孩子,卻好像聽懂了這場完全用湖南話進行的爭論,從里屋沖出來,大聲講著山東話,嫌棄親家兩口子“凈為難孩子”,不體諒不支持,“忒自私”。
以后的爭吵就完全失控了。鐘老師被氣哭了,說自己從溫小雅懷孕開始就沒日沒夜伺候,孩子剛上學,稍微省點心,就說我自私,那不自私的又出了多少力?孟大娘在聽力暴漲的關口也準確理解了鐘老師的話,針鋒相對地回應說,我們一開始就說我們來照顧小雅,可你們嫌小雅吃不慣山東的飯,結果呢,你們弄些黃鱔還有不新鮮的山雞蛋,那能給孕婦吃嗎,胡鬧!我又不是不會看孩子,我自己的孩子都多有出息,就是你那樣碎氣,孩子都煩死了。這樣爭執了幾個回合,鐘老師摔門而出,表示要馬上回老家。溫小雅跪在地上堵住老媽,媛媛大哭著把姥姥拉了回來,現在兩個媽媽正一人一間臥室關上門各自生氣呢。
唐展飛在晚高峰時段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才到小區門口,正趕上溫小雅到超市買東西,溫小雅示意先別回家,唐展飛把車停下,溫小雅和他在車里開始說話。
“我媽是不是已經不正常了?好像只有在別人面前把自己塑造成受虐的形象,她才心理平衡。為此,不惜無中生有,黑白顛倒?!毙⊙抛罱l現,媽媽的問題已經不是潔癖和辛苦那樣簡單了,她好像在以證明自己的偉大為中心,延伸出“女兒女婿極度無能”和“自己受盡折磨”這兩個分論點,而為了證明這兩個分論點,鐘老師顯然有意無意加上了太多發揮。
“我的生活就像一個鐘擺,中心線就是回老家工作嫁給局長侄子,達不到這個要求或者超越了這個狀態,都會被狠狠地拉扯回來,圍繞著他們的期待搖擺。他們只是想讓我復制他們的人生,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太完美,自己的經驗太珍貴,我的命運和他們的期待相比有任何差池,都是大逆不道。”溫小雅聯想到自己上中學時候父母的態度,那時候,他們發現溫小雅的成績不理想,完全有可能考不上當地的中專,分配不到縣城工作,就恨不得一天打三回,也要把分數逼上去;但沒承想溫小雅隨后表現出的學習能力和雄心完全超越了這條道路,她在師專里又通過學習參加了高考,考上了師大,能力和追求都增長了,卻因為要在大城市安家立業,要依賴父母分擔家庭責任,剝奪了父母守著孩子待在縣城的理想生活,而成為了罪人。而今天,父母的一切表現,好像都是對這個罪責的懲罰。
“即便是自己拿命去拼,也要獨立,要自己帶孩子。依賴父母,會活在絕望中。”溫小雅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但唐展飛實在不敢想,沒有上一輩的幫助,怎么可能再要第二個孩子;就算不要第二個孩子,他這樣沒白沒黑的工作,又能如何延續下去。
“其實我最奇怪的就是,我媽怎么今天能聽懂湖南話,加入你們討論的事情呢?”唐展飛的心里,這個問號越來越大。
“我不知道,不是你在我婆婆面前瞎說?”溫小雅也奇怪。
“我也聽不懂湖南話呀,想當傳聲筒也沒那條件?!?/p>
“那怎么回事?”
唐展飛敲臥室門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次岳母可能真的不愿意留在北京了,她會和岳父在家鄉相聚,在他們如魚得水的縣城,和“朵朵”們一起暢快地用湖南話擺起龍門陣,盡情享用地道的湘菜,餐后喝喝擂茶,去江邊吹吹風,去古城散散步。
唐展飛喊了聲“媽”,鐘老師答應了一聲,開了門,眼圈還是紅的,卻沒有生氣的表情,若無其事般地說:“這么晚才回來?媛媛還有英語作業沒有輔導,就等著你教教她呢?!?/p>
想來,唐展飛和岳母之間從未發生過正面的沖突。當岳母使用“湘普”跟他交流的時候,伴隨著語言的生疏,總還保持著一點距離,這點距離,讓兩人不可能產生近身交鋒。只有當岳父、岳母跟溫小雅用家鄉話抱怨女婿的時候,才能顧盼神飛、入木三分。其實作為出過國的人,唐展飛早就習慣了對一套陌生的語言進行“合理想象”,即便是他們三個說湖南家鄉話,唐展飛也似乎能聽懂一些。但既然岳父母選擇了家鄉話,就意味著他們以為唐展飛聽不懂,也是在自然地宣告:這段話不是給你聽的。所以,家里經常有這樣的場景:小屋里響徹著湖南方言,充斥著對唐展飛同志不顧家、不懂事、不會掙錢、不會來事的討伐,以及對親家母的奚落和挖苦,近在咫尺的唐展飛在似懂非懂之間繼續著他們看不慣的作態,但下一秒鐘,鐘老師又會用湘普帶著幾分客氣地跟女婿商量事情,甚至還來幾句好聽的。此時女兒媛媛都自己玩自己的,從不插話。媛媛雖然內向,卻很愿意跟奶奶說話,大概是因為奶奶只會說一種話,只有一張面孔,簡單可靠。
此刻,唐展飛不知道該不該主動提剛才發生的不快,猶豫之際,鐘老師卻接著說:“一會兒陪我去趟郵局,你岳父寄過來一些干辣椒和熏魚,要取回來。”唐展飛趕忙答應下。岳母又說:“回家再吃點吧,鍋里給你留了半碗紅燒肉,還有點米飯。吃完飯還有芝麻茶,清清腸胃?!?/p>
唐展飛仍希望岳母能留下來看孩子。他考慮過,如果岳母走了,讓自己的娘留下來,那唐展紅那邊會不高興,自己就是說話不算數了;如果請保姆來看孩子,就要增加一筆支出,這些支出累加在房貸和媛媛的教育費用上,差不多是壓跨自己收支狀況的最后一根稻草。再三考慮,唐展飛的理性告訴他:別別扭扭維持現狀,就是比較好的選擇了;一旦意氣用事,當下生活這種艱難的平衡就會被打破,日子可能過不下去。
按照岳母的指示,唐展飛去郵局取了岳父寄過來的寶貝:各種干貨、佐料、特產。入口的東西,溫爸爸整理得比工具箱更仔細,大包套小包,標識明確,品類齊全,最大限度保證,在家鄉呷什么,在北京就呷什么。后備箱放不下,岳母就坐在后排,摟著心愛的芝麻。唐展飛心想:這么多東西都大老遠寄過來了,湖南的生活差不多平移到北京了,岳母你不會走了吧?
岳母非常興奮,高興地用手機給這些來自家鄉的寶貝拍照,并在朋友圈里曬出來。岳母還用手機給湖南的姐妹發了一段語音,有一句話唐展飛算是聽清楚了:“見到家鄉的東西,都激動地要哭了?!?/p>
再次回到家,發現孟大娘正在下面條,里面加了個荷包蛋。這就是她的晚餐了。兩個媽媽一吵架,晚飯就只能各吃各的了。湖南來的瓶瓶罐罐占滿了廚房,孟大娘又吃不慣這些。
娘在嗑著蒜瓣吃著掛面,唐展飛悄悄湊過來問:“下午怎么了?”
孟大娘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蒜,好像是辣壞了,滿眼噙著淚水說:“傻孩子啊,你和你爸一個樣,太實誠是要吃虧的?!?/p>
接著她又問:“你岳母不走了吧?”
唐展飛說:“好像是不走了?!?/p>
孟大娘點點頭:“我就知道。她真走了,找誰要情分去?”
溫小雅帶著孩子去上繪畫課了。而鐘老師在廚房整理從湖南寄來的這些東西,看樣子得忙活一晚上。孟大娘先講了她這個版本的故事——老鐘光在自己親戚那里說唐家人的不是,添油加醋,陰陽怪調。然而,孟大娘卻覺得,這還不算太大的問題。她像丟了魂一樣,開始念叨當年唐展飛找對象太挑剔:“你這個愣子,當時找對象非要找個俊吧的。當時托家里人給你介紹了那個學歷史的博士秋芳,人家一眼就看上你了,你嫌人家胖;那個軍隊小護士敏敏,人家家里可趁錢,你嫌她土。我跟你說過,找對象就得找知根知底的,熟人家的閨女最好,你非不聽。娶俊俏的,得有那個命。”
唐展飛還沒回過神來,他以為溫小雅埋怨婆婆不會干活的話被聽到了,于是支支吾吾說:“小雅不是也挺好嗎,南方人都仔細唄。”
孟大娘木訥地看了唐展飛一眼,接著談到了老家幾個學跳舞的姑娘的事情,她說,那幾個姑娘,“臺上俊,臺下猴(意為‘不安分’)”,過不了日子的。跳舞的女孩,上了臺有多少人“扒瞧”,下了臺就有多少人“嗦矣”。男人得花多少心思,才能“把攔得住”。
唐展飛腦袋嗡地一下,他緊張地問:“娘,你聽到什么了?”
孟大娘卻不回答他,只是說:“以后多陪陪孩子吧。”
孩子?!唐展飛心一抽。
溫小雅帶著媛媛回來了。唐展飛抱過孩子來,用盡全力去端詳——小姑娘濃眉細眼,肉呼呼的下巴,像極了相冊里四五歲時的唐展飛。據說,越是在男女對彼此充滿愛意時懷上的孩子,長得越像爸爸,此言不虛。
“我帶你去買個蛋糕!”唐展飛拉過孩子要出門。
“這么晚了別去了!”溫小雅不高興地吼。
唐展飛并不搭理她,領著媛媛就出門了。
半個小時后,唐展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全然不顧媛媛啃了一臉奶油。他拉過溫小雅,氣沖沖地問:“你們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溫小雅眨巴眨巴眼睛,慢悠悠地說:“我們的婚姻正常嗎?”這個表情,讓唐展飛瞬間明白了家鄉話里“猴”作為一個形容詞的含義。
“正面回答我!”唐展飛氣得叫起來。
“別影響老人孩子。我們進屋小聲聊。”溫小雅扭頭進了臥室。在小的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這套房子里,小兩口早就學會了“小聲吵架”這一絕技。如果不想讓長輩聽到,如果不想讓事情變得成倍復雜,這手藝必須得會。
唐展飛正想跑過去小聲和她大吵一架,賈總來電話了:“我上午讓你寫的半年市場工作總結怎么還沒發過來?明天我要見到初稿,下午還要匯報工作,你知道不知道?”
正在氣頭上的唐展飛硬邦邦地說:“我沒時間!”
“沒時間?!沒時間也沒見你在辦公室加班呀!干不完工作就往家跑,告訴我沒時間?”賈總厲聲質問。
“操你媽,大不了不干了!”唐展飛扣掉電話,就來找溫小雅。
但是賈總竟然又把電話打了過來:“我媽就在家,你過來操。”就這平靜的兩句話,笑面虎那不動聲色而暗藏的殺機就通過電話信號震懾了唐展飛,他一時語塞了。
“你給我趕回單位,把工作總結板板整整做好,明天早上一上班,我的郵箱里,必須有一份嚴謹條理的工作總結,這是命令!”賈總語氣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力。
“賈總,我,我明天一早盡快完成行嗎?”唐展飛驚慌失措,卻仍存有一絲僥幸。
“不行。我今天一大早就安排了這件事,你沒有任何道理推脫。你剛才說不想干?我賈某人在圈里混了半輩子,差不過混熟摸透了。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除非你跳出我們這個圈子,到一個陌生的行業從零開始,否則你休想繼續換個單位繼續吃這碗飯!你以為我這些年白混了?”
這幾句話倒確實打到了唐展飛的痛處?;貒螅皇菦]考慮過跳槽的事情,可他供職的單位業務性很強,全國也就三四家兄弟單位,在哪都差不多。跳出這個圈子呢?真的從基層學起做起,對37歲的他來說,實在困難太大。通過招聘網站投了一圈簡歷之后,唐展飛自己都沒有勇氣了,他經常盯著求職網站,后背發冷。
賈總似乎感到唐展飛已經被他摁下去了,轉而變成了苦口婆心的長者:“我早告訴過你,要頂住壓力,要成長。你這個年齡和閱歷,再當個大頭兵就尷尬了,要脫穎而出,就得吃別人吃不了的苦。其實也就是我給你現在這個平臺,別人誰找個不熟的來提拔!你已經算非常幸運了!你有什么資格抗拒工作?抗拒,只能讓你自己更痛苦,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也別老想著改變命運。北京兩千萬人,哪個不是在忍耐和奮斗!優秀的人比你更努力,卑賤的人比你更無畏!你有什么好蹦跶的!”
唐展飛只覺得萬箭攢心。真的,變成一個工作的機器,會上班的植物人,好像是唯一的出路。他完全感受不到傳說中生命有多少種可能,只覺得有幾條彼此糾纏的繩索捆綁著他,越掙扎,越緊迫,越疼,越于事無補。
賈總知道唐展飛服了,最后開始清算:“行了,好好完成工作。另外,你小子再敢罵我,我弄死你。下面你聽好了——”
唐展飛聽到了更令他受辱的一串問候,比那三個字更加變本加厲。
“我還要回去加班,今晚不回來睡了?!碧普癸w有氣無力地對溫小雅說。
“隨便。又不是第一回了。”溫小雅面無表情。
“下個月的房貸?”唐展飛欲言又止,“我還是回公司吧!”
只有孟大娘送出門來:“真干不下去,就回村里種地去!”話一出口,娘就掉下眼淚來。在她眼里,那個縣城是讓她第一個絕望的地方;靠近權力中心的大城市,曾經給過她希望;如今,似乎只有鄉村還能殘存著清凈的生活夢想。其實,她和唐爸爸就是從村里走出來的。她未必真的想回農村,也未必真的能回農村。讓她糾結的其實是:為什么兒子配不上更好的生活。
唐展飛覺得自己開不了車。他約了車,坐在車后座,讓司機關掉里面的燈,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他用手機給溫小雅發信息:“你后悔和我結婚了嗎?”
不一會兒,溫小雅回了信息:“在披上婚紗的那一刻,我也以為我不會后悔的?!?/p>
“你愛上別人了?”
“我是一個舞者。沒有愛,我跳不下去?!?/p>
“是不能沒有性吧?!?/p>
“你怎么知道?!”
“我在歐洲搞的就是文化交流,跳舞的我見多了。老外告訴我的?!?/p>
“我不是老外。我需要愛。當時選擇留在北京,不是為了過這樣的生活?!?/p>
“你把孩子拿掉吧?!?/p>
“這是你的孩子!”
“你背著我干了什么?!毛凝有什么好?!”
“我同樣不知道,你在國外干了什么,不是嗎?我需要愛?!?/p>
是呀,誰又真正了解另一個人的內心,誰又敢讓另一個人了解自己的全部?很多事情,就像岳母的家鄉話,你聽不懂更好,聽懂了就是自尋煩惱;她想讓你聽懂你卻聽不懂的時候,那就是罪過;她以為你聽不懂,你卻聽懂了,那才是最麻煩。
手機屏幕一黑,沒電了?,F在是晚上九點半了。其實晚上的溫度比白天更低,可是,那略帶暖色的點點燈光,點綴在夜幕中,反而呈現出了別樣的朦朧與溫和。白天的骯臟和雜亂,像是被一層墨覆蓋了,而每個閃亮的光點都綻放在茫茫天地間。冷風刮了幾天,現在停了,吹走了舊的霧霾,新的風沙還沒侵襲過來。其實,不論白天晚上,星星都在我們上空閃耀,只是耀眼的陽光遮住了它們的光輝,只有把黑暗當成幕布,你才能看到遙不可及的璀璨。只有當近處的真相藏在了暗夜,我們才發現遠處真正浩渺博大的空間,見到動人心魄的壯麗和溫暖。
在遙遠的歐洲,看到的是同一片星空嗎?法國姑娘賽琳娜是不是仍然喜歡看牛郎織女星?這個鐘愛中國傳統文化的藍眼睛姑娘,在唐展飛的眼中,象征著另一個時空,另一種人生的可能。“你后悔了嗎?”這個問題同樣可以問問自己。但一想到這里,唐展飛就加倍難過起來。
賽琳娜說過:“唐,你好像是從書中走出來的男人?!辟惲漳仍诖髮W里選擇了中國思想史的課程,也來中國旅行過。但她卻說,現實中見到的中國男人,好像并非是她所著迷的中國哲思滋養出來的。忙碌的白領、迷惘的民工、端著架子的干部,甚至那些以國學教育謀生的商人,都和她試圖探尋的精神有著不小的差距。直到唐展飛作為文化合作機構的代表,出現在她大學的課堂里,用簡明的法文介紹了“上善若水”那一段文字時,她的藍色眼睛才閃耀出了神往的光澤。
媛媛從溫小雅的肚子里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唐展飛并不在中國。這是溫小雅怪罪唐展飛一輩子的事情,她懷疑、失落,從此屢次提到“需要愛”。就在溫小雅預產期前半個月,歐洲本地的勞工管理機構突然通知唐展飛,他工作許可的延期申請文件不全,這樣他的合法居留就會有一個中斷。甚至更壞的可能是,唐展飛的工作許可無法再延長,那他只能回中國。當時擺在唐展飛面前的,是一個兩難的選擇:選項一,不顧一切回到中國,去見證新生命的誕生,那樣,他的第一次入境居留也就結束了,他的“任期”也就提前結束了,而中方只能重新啟動下一個人選的選拔程序;選項二,唐展飛可以在歐洲賴上一段時間,想盡一切辦法拿到更新的工作許可,自動獲得在歐洲的合法居留權。
唐展飛認真考慮過要回國陪老婆生孩子??墒沁@樣的話,他就掙不到計劃中的錢,買不了北京的房子;而且,鬧鬧騰騰出了國,灰溜溜回來,湖南的親戚們會納悶成什么樣子?那婚禮上吹出去的牛會變成“打臉”的素材,那窘迫的“京漂”生活會馬上蔓延到老婆孩子身上。何以面對那伴隨著新婚剛剛燃起的生活希望?何以面對那附著在他出國工作這一事實之上的所有人生規劃?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業躍遷的機會也就將就此失去,下一次機會還不知道會不會到來。“外派干部”這一炮如果這么快就啞了,就如同他在婚禮上的西裝被尷尬地扯下,露出萎縮局促的大褲衩子。不管是現實問題,還是面子,都讓唐展飛無法面對。
唐展飛決定,給老婆留個一輩子的話柄,先待在歐洲不動。他跟賽琳娜說到了自己繼續居留的困難。在翠色欲滴的草坪上,賽琳娜帶著迷人的笑容說:其實你可以和一個法國女孩結婚!這樣你不僅有了合法居留,還有資格申請法國國籍!那天,從賽琳娜發絲間透過的陽光讓人迷醉。浪漫國度的清新香水味,能喚起男人身上每一個激情的細胞。身邊,盛開的郁金香就像歐式女孩,自信、獨立、積極,以最直白的方式展現熱情和健康的美,沒有半分顧影自憐的意味。藍天白云在歡快地轉動,不知不覺,已擁抱了滿腔的明媚。
唐展飛問久居當地的一位華人大姐,中國公民在中國結婚,到國外再結婚是不是就犯了重婚罪。大姐說,老外哪知道你在中國的事情,身邊這么搞的華人多了去了,要不國籍哪這么好弄。然后大姐打量著唐展飛呵呵笑著說,在這兒,中國男人要是有模樣有工作,洋妞還真搶。踩在教堂外堅硬的鵝卵石路面上,唐展飛告訴自己,腳下就是很多中國人向往的地方,中國不知道多少移民中介在運作“精英”來到這片土地,實現他們的“人生理想”。在國內苦哈哈地奮斗,還真不如扔掉良心來得有效。
十天后,第一次通過跨國視頻看到溫小雅抱著媛媛,溫小雅在哭,小媛媛在笑。唐展飛先笑了,然后哭了。
到單位辦公室時,已經快到十一點了。把手機充上電,一個小時前溫小雅發的最后一條信息亮了起來:“也許我們不該相遇?”
唐展飛本想回點什么,想了想,還是把手機放到一邊了。
然后,他打開電腦,進入數據系統,開始死磕那長長的各式表格清單。那些游走的數據,顯示著出版社時時刻刻的運轉。它們時而像列隊前行的螞蟻,規規矩矩地聚合到一起,時而像漫天的飛蛾,潑颯颯地撲面而來。在這樣一個百感交集的夜,工作報告竟寫出了幾分朦朧的感覺:唐展飛的眼前似乎越來越模糊,手卻停不下來;藏在心里的幾根刺,時不時穿破肌膚,提醒著身體已倦怠,頭頂的燈光卻又如懸梁的劍,威逼著這個禁錮在辦公桌上的奴隸。稍一動,骨節處像有嗜血的蟲在蠕動,停下來,蟲兒便開始滋滋地吮吸。
當早晨第一位同事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她叫醒了趴在辦公桌上睡著的唐展飛,說:“去吃點早飯吧主任?!碧普癸w起身,然后心里一緊,眼前一黑,沒有了知覺。
當唐展飛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躺在醫院的過道里。北京的病床永遠這么緊張,似乎進病房都是身份和幸運的象征。醫生不論面對多嚴重的情況,都面無表情,好像只是在照章辦事,他指著一張單子對憔悴的溫小雅說:“這是心臟的中心,你看,堵了。手術,還有一半的希望?!?/p>
娘在垂淚。除了給遠在湖南的溫爸爸打電話,溫小雅并沒有太多的辦法。溫爸爸問,你們平時也不跟醫院的人喝個酒嗎?得到否定的答復時,電話那頭沉默了。
岳父老溫這次看來是動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脈,以湖南為起點,在關系的路線圖上拐了不知道多少彎,在北京另一家醫院給女婿安排了病房和手術。大軍駕駛著一輛專車,將唐展飛運往目的地。
唐展飛現在的狀態還可以,但不能劇烈運動,不能激動。
“大軍,這次要不是有你,我家人可就抓瞎了。”
“嗨,應該做的?!?/p>
“七年前,小雅第一次參加我們單位聯誼時,我就看出來了,你喜歡她?!?/p>
車里一陣沉默。大軍尷尬地笑了笑說,那次聯誼,差不多所有單身狗的注意力都被小雅吸引走了,不是嗎?唐展飛說,但只有你值得托付,媛媛也喜歡你,毛凝和你相比就是屎。大軍嘆了口氣說:別想太多。
心臟外科病房里,唐展飛住的是額外加的床位。同屋五個病友,都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正是單位和家里的頂梁柱。偶爾來幾位親友探望。
“這個年齡,上有老下有小,單位又重視,就像拉著車爬坡,到了最陡的那段。上不去你也不敢撂下,硬撐唄,還能怎么辦?!?號床濃眉大眼一臉耿直的病友說。
“事兒放哪都是事兒。放到心里,占了空,堵了路,還是沒解決。得從心里薅出來,踩在腳底下,你才戰勝了它?!?號床,一位大哥在勸導著這個知識分子模樣的病號。
“現在的事,沒法說。就得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當沒聽見;就得睜開眼睛能看路,閉上眼睛能當瞎子;上一口吃了蒼蠅,不影響你下一口啃羊腿。誰敢較真?不想混了!”3號床的病友好像來自農村,親戚們都在一言一語地開解。
“別叫他,讓他歇會吧!”4號床的病友呼呼大睡,好像欠了一萬年的覺,一位阿姨讓一位年輕女子把正在叮咣亂叫的手機關掉。
賈總代表單位來看望,送來了花,也送來了花一樣精巧的語言?!拔以缇蛣襁^你得注意鍛煉的,呵呵,”賈總還是那么愛笑,“要勞逸結合,可持續發展?!碧普癸w真想啐他一臉雞湯。
岳父從湖南寄來了信,是的,裝在信封里的,白紙黑字的,信。在唐展飛出國前夕,岳父也給他寫過信,不過早不知道把它扔哪里去了。那時候,唐展飛覺得岳父來信好像是政府機關下達的紅頭文件,領導嘛,總是以語言文字表達關心和支持的。上飛機前一晚,唐展飛讀著岳父的信,唐爸爸卻蹲在地上,埋著頭,像拼俄羅斯方塊一樣,閃躲騰挪,想充分利用小唐行李箱的每一個空間,塞滿瑣碎的用品和牽掛。
但今天,他覺得信是個好東西,沒有方言,沒有口音,不帶表情,發送對象明確,指哪打哪——
愛婿:
得知你的病情,我和你岳母都非常著急,我盡力給你疏通了一些關系,希望你得到更好的救治。能幫你的地方,我都會盡力去幫。
以你的身體基礎,經過手術,一定能好起來,這一點上你要有絕對的信心。
你更需要明白的是,未來有更好的生活等著你。我建議你康復之后,和小雅到山東工作、買房,在那里生活。你媽媽年齡也大了,你有義務關照她。
我們只有小雅一個女兒,我和你岳母只希望你們兩個過得好,希望媛媛健康快樂地成長。我們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吃喝不愁,活著只有這點盼頭了。
你一直覺得你離不開北京。北京的優勢我看得清清楚楚,這里是首都,有全國最優秀的人才,有最好的工作機會,是你事業的中心。我更想提醒你,生活是事業的基礎和前提,很多事情不能本末倒置。
我十幾歲的時候,也到北京見過偉大領袖,目睹了你們見不到的狂熱,你們這代人很難理解這些。但不久后,小雅的爺爺就沒來由被人批斗了。我恍然明白,并不是靠近中心就是安全的,并不是身邊人都做的選擇就是對的。社會有很多我們小老百姓把控不了的事情,不要輕易掉進別人安排的套路里。
沒有人規定,讀什么樣的書就得待在什么樣的城市。自己更不能給自己畫框框。你也不要覺得我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好像沒什么追求。我也年輕過,我的激情也燃燒過,我親身經歷了重要的社會變化,我覺得人的生命是很短暫的,能把握的東西有限??扇四贻p時往往不這么認為。最應該抓在手里的就是你的生活,只有生活是你的,誰也偷不走;生活過好了就是好,誰也騙不了你。其他那些套路,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反而要小心——別讓別人的說辭,套走你的健康和生活樂趣。
從我的角度看,本來小雅回縣城文化館工作就是最好的出路,既然你們兩個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就要樂觀自立地一起走下去。我用了很久才明白過來——我和你岳母要不就去我們不習慣的地方陪你們生活,要不就自己回家鄉,和女兒分開生活。讓女兒陪著,在湖南安享晚年,這樣的生活我也盼望了30年,也為了這個目標做了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努力。現在看來,這實現不了了。但我們不應該怪你們,社會發展了,我們得接受現實。等你康復了,我們從你們的生活中退出來,看起來是更好的選擇。
說了這么多,決定權還是在你。你是家庭的主人,我的意見也僅供參考??赡苣愕搅宋疫@個年齡,才明白什么是實在的,什么是虛的。好好考慮下,把握住你認為最實在的東西吧。
祝你戰勝病痛,早日康復。
唐展飛合上信,腦海中涌出一句話:沒有誰的夢想比別人的更高貴。
孟大娘帶著媛媛,捧著一盆甲魚湯來到了醫院:“是你岳母燉的,快喝吧?!?/p>
唐展飛問:“小雅怎么樣?”
娘說:“她?她不太舒服。你岳母正照顧她?!?/p>
孟大娘去洗東西了。唐展飛問媛媛:“你會說姥姥姥爺的家鄉話嗎?”
“不曉得?!辨骆乱痪o張,居然用湖南話回答了。
唐展飛笑了一下:“媛媛,你很聰明。讓媽媽再給你生個聰明的弟弟怎么樣?”
媛媛認真地回答:“媽媽和姥姥說,肚子里的弟弟沒有了。”
唐展飛驚呆了。過了三四分鐘,他打電話給小雅,問:“你還好嗎?二娃沒保???”
小雅的聲音有些虛弱,回答地卻十分清晰:“不是。我拿掉了?!?/p>
唐展飛一激動,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小雅說:“我命里就只有一個女兒。命里沒有的,不能強求。我們自己教育好媛媛吧,讓她成為一個出色的舞蹈家?!?/p>
唐展飛:“你怎么也相信這一套?”
小雅說:“我說的命,不是迷信,是人出生時就面對的一切現實。就像舞臺,給你設定的角色是楊貴妃,你就得跳的雍容華貴;給你的角色是趙飛燕,你就得輕靈嫵媚。人一出生,這輩子要演的角色、要配的服飾就定下來了,家庭、出身、外貌、身體、激素、時代,從娘胎里帶出來的一切軟弱與堅強,還有你在無意識中接受的一切觀念,都決定了你的命。不要和命斗,和命斗,先得沒上半條命。我只是個弱女子,我只做我能做的選擇?!?/p>
同屋的病友們交流慢慢多起來。1號床的大哥說,上了手術臺,醫生會給你掛上吊瓶,然后給嘴上扣一個罩子,告訴你吸點氧氣,然后,突然之間,病人就失去知覺,好像從清醒到沉睡,連個過渡都沒有;大部分人睡過去之后,還能醒過來;不過——例外也不少,畢竟來這兒的要動的都是大手術。
2號床的病友好像最低落。他說,自己爺爺的兄弟幾個都是高壽,到了叔叔伯伯這輩,剛退休就都生大病了,到自己和堂兄弟們這里,唉,一代不如一代。北京越來越繁華,空氣越來越差,房子越來越貴,這是折騰什么呢。
許久沒有聯系的賽琳娜不知從哪里知道了唐展飛生病的消息,也用法文發來一串帶著關切,然而卻彬彬有禮的問候。唐展飛禁不住輕聲讀了起來,3號床的病友帶著幾分崇敬,說,你還會洋文,國家培養你們這些知識分子也不容易吧!我們命不值錢,你可不一樣啊。唐展飛說,大哥你比我高貴,你年輕時不浪費國家的教育經費,你成年了至少不啃老吧。
唐展飛想起了基督徒賽琳娜講的巴別塔的故事。傳說,大洪水之后,上帝以彩虹立約,讓洪水不再泛濫。人類本來使用一種語言,為了不再次受洪水侵襲,人類齊心協力建造通天塔。上帝感到人類不相信自己的誓言,便改變并區分了人類的語言,使人類的力量分散到各處,無法再溝通,無法通向幸福。賽琳娜說,你看,人類對災難的記憶,形成了內心的恐懼,恐懼戰勝了對約定的信任。巴別塔不是被語言障礙阻斷的,前路未知,找不到家園的靈魂,只能各自漂泊。
唐展飛就要進手術室了。要說對手術完全沒有畏懼,那是假的。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他必須勇敢,他臥在手術床上,用堅定的眼神望了望親人們。娘說:“放心,沒事的!”卻哽咽著流下了眼淚。媛媛大聲哭喊著:“爸爸加油!”鐘老師說:“孩子,一切都會好!”小雅依然帶著幾分憔悴,但什么都沒說,只沖他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岳父還在四處打聽,最后關頭想找個合適的機會給麻醉師塞個紅包。臨近手術,他才從朋友那里打聽到,麻醉師是相當關鍵的,有時候甚至能決定病號的生死。
眼下,唐展飛是這個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在,大家仍是一家人。他覺得自己必須要醒過來。
如果醒不過來呢?是不是就能見到父親了?是不是他在那邊過得不錯,在召喚你呢?從清醒到沉睡,真的沒有任何過渡嗎?有沒有一個半睡半醒的狀態,讓你放下恐懼,讓最纖弱的思緒沉到內心深處,看看自己被掩蓋的愿望?
醫生給唐展飛輸上液,推著他七拐八拐,終于到了手術臺。燈光是昏黃的。醫生說:吸點氧。唐展飛突然想知道:岳父給主刀醫生和麻醉師的紅包,到底送到了嗎?
待到他失去知覺,他的身體就完全交給醫生了。他也不知道沉睡過后,還能不能醒過來,也不知道,醒過來,出現在面前的是哪個世界。
不知……
作者簡介:沐云,本名王鵬,籍貫山東新泰,畢業于外交學院國際關系專業,曾任外研社編輯、山東電視臺記者、《人文天下》編輯部主任、比利時列日孔子學院中方院長。具有多年新聞出版、國際文化交流工作經驗,曾在《中國社會導刊》發表4篇國際社會評論,中法譯作散見于《環球時報》《世界博覽》。中篇小說《錦鯉》發表于《山東文學》2017年8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