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林《十四行：清溪湖遁走曲》

1

我從鋼鐵與水泥制造的秩序的冰冷中

逃離出來，那里，幾乎沒有能呼吸和棲居的

天空和大地。甚至選不出一小片理想的土壤

可以建造我安息的墳塋

在那里，生是不容易的

而死，更加困難

我如一葉轉蓬隨風飄卷，身不由己

今天，命運之風突然把我吹送到這里

這是真的嗎？在森林茂密的山谷之間

一溪湖水在冬陽下閃耀，宛若仙境

清溪湖，你仙子一樣的圣潔突然把我驚倒

好像你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

而你，恰恰就在這個世界，在我

白發蒼蒼后才得以遇見一次的世界里

2

此刻，我融化在一片巨大的琥珀里

隨碧綠和湛藍一起流動

我的血肉和骨骼都被輕輕揉碎

連同天光和群山的倒影

我的呼吸一下子通暢起來

我的生命，也變得無邊無際

一粒漂浮的塵埃終于回歸塵土

一滴水，融進你溫暖的虹霓

這就是我所渴望的淪陷

了無知覺的沉醉，我不必向你

傾倒所有的悲苦，而當你被我遇見

所有的悲苦頃刻便消隱在你的波光里

盡管，我不能和你一樣純凈

我也不是湖水中，一塊受傷的翡翠

3

“流水之中，就是晶瑩的祖國”

我沒有祖國，沒有家

一個自我放逐的囚徒

帶著與生俱來的罪愆和憂傷，我的靈魂

永遠在無休無止的路上

清溪湖，今天你給予我溫床和家園

讓我肢體棲居，靈魂安歇

你用千萬噸碧綠的湖水接納我

你輕輕蕩漾的柔情那么深

比你懷抱著的天空還要深，還要深

我還沒有縱身投入你，僅僅是

觸摸一下你絲綢的鬢發，對視一下

你水晶的眼神，我已身心俱醉

我背負多年的枷鎖，就自行解脫

4

曾無數次向蒼穹呼喚

向大地，一遍遍叩問

“余既茲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

但白晝和夜晚，依然是無邊的沉默

我知道，“我怎能限定地發出召喚

沉淪者一如既往地尋找大地”

結果呢，結果是聲帶撕裂

我被堅硬的物質，碰得遍身血污

但是現在，鞋子上沾滿泥污和塵灰的人

在不知所措中茫然行走的人有福了

清溪湖，你不僅收留我

還將我的苦痛，仔細撫慰

你溫情脈脈地看著我

而不是懸在天上，俯瞰我的命運

5

你敞開狹長的山谷的胸襟

讓苦難，榮耀，自我淘洗

歡樂，痛苦，一并流淌

最終，都化作一溪碧綠和青翠

如此千萬年了

雷暴轟鳴，你不憤怒

雨水泛濫，你不膨脹

寒冷和冰雪，你把它們悉數收藏

這是一個怎樣的懷抱啊

這是一種怎樣的從容，淡定

在你這里，所有的邪念和罪惡

都被你全部寬恕

清溪湖，我看到你一直在輕輕搖動

而你，其實從來也不曾真正地動搖過

6

你不會像駿馬一樣奔騰

紛披著銀白與灰綠交織的鬃毛

在山巒之間，你總是那樣沉靜

深藏起喧嘩，洶涌的波濤

你是明亮的

你的眼眸鉆石一樣閃耀

你也是幽暗的，溫潤的祖母綠

比在大霧中還要朦朧，縹緲

大風洞中，你讓石頭開花

滴下生命的乳汁；十二背后

你讓山巒開裂，告訴我

潛藏在大地縫隙里的亙古秘密

是你千萬年從不間斷地滋潤造就這奇跡

哪里，有什么真的鬼斧神工

7

自我救贖是艱難的

耶穌要被他十二門徒中的一個出賣

被他深愛著的人民指認，才能被釘在

十字架上，完成他的復活之旅

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貼近

你的胸脯，隨你的呼吸一并起伏

就是徹底忘卻生之疼痛，沉靜下來

像一滴流浪的水，再次回到水的自身

而我一直視之為生命的正義、愛

和榮譽，我會依然深藏在心底

像鳥兒愛護自己的羽毛，武士捍衛自己的

尊嚴，療傷之后，再去重新追尋

清溪湖，現在我就把自己全部交付與你

連同沉重的包袱，我的前世和今生之謎

8

曾經以為，我不能選擇我的生

但可以選擇我的死。我在世界上呼號奔走

就是為找尋理想的死地

但是現在，我鮮紅如一個新生的嬰兒

顫抖如風中的旗幟。我仿佛正看見

你巨大而溫暖的子宮，正在娩出我自己

一個嶄新的世界猶如一座圣壇

絢爛的光輝裹著我，冉冉升起，升向云端

澄澈明凈的天際

而我無比嘹亮的啼哭，也是我

從來沒有聽見過的。直到我哭得疲倦

才在你寧靜而柔軟的素馨里幸福地睡去

但當我再次醒來，啊——女神啊，母親

你越寧靜，我的心，越激動得狂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