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牽牛星

古詩十九首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jī)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一

遠(yuǎn)遠(yuǎn)的是牽牛，亮亮的是織女。

雙手潔凈纖細(xì)，撫弄梭子織布。

整天織不成匹，淚水如雨下落。

天河又清又淺，相距并不遙遠(yuǎn)。

只有一水之隔，含情不能訴說。

二

耕織是中國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最普遍的農(nóng)村生活。牽牛織女的動人故事，在中國千百年來眾口相傳、家喻戶曉。

民間傳說，織女是天帝的外孫女，住在天河之東，勤奮織布，織成云錦天衣。天帝將她嫁給河西牽牛，織女出嫁后就不再織布。天帝很生氣，責(zé)令織女回到河?xùn)|，每年七月七日夜才能渡河與牽牛相會。“七月七日夜，鳥鵲填河成橋，以渡織女。”（劉安《淮南子》）

早在《詩經(jīng)》里就已經(jīng)提到了牽牛星和織女星。《詩經(jīng)·小雅·大東》：“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bào)章。”“脘彼牽牛，不以服箱。”大意是一晝夜有十二個時辰，其中從旦至暮有七個時辰；織女每時辰更動位置一次，從旦至暮一共七次。一天七次，也沒有織出一幅像樣的布來。明亮的牽牛星徒有牽牛之名，卻不能用來駕車載物。

牛郎織女是最得人心的神話。凡是神話都是原始的民間詩，反映了青年男女相愛而受壓抑限制的痛苦，折射出民間百姓普遍渴望男耕女織的安定生活。

三

“迢迢牽牛星”，是織女遙望的對象，感情激發(fā)的源頭。借以起興，引出織女。

“章”，布匹上的經(jīng)緯紋理，代布匹。這是以部分帶整體。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近在咫尺，兩情依依，仿佛遠(yuǎn)隔天涯。但是語氣溫和，真是哀而不怨。

在水一方，隔江相對，四目相望，脈脈不得語，這種似曾相識的情感體驗(yàn)從不間斷。如李商隱“車走雷聲語未通”。

專從織女這一方面著想，是單相思。片面的深刻，部分代全面。杜甫“今夜鄜州月”，韋莊“想君思我淚痕干”，隔花人遠(yuǎn)天涯近。“脈脈不得語”，可以想見牛郎也在隔河相望。

人間天上，此岸彼岸，“隔”。牛郎織女是一個極好的意象，最具天上人間的浪漫色彩。

曹丕《燕歌行》：“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dú)何辜限河梁？”

杜牧（一說王建）：“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七夕》）

農(nóng)歷七月七日，是中國的情人節(jié)。夜已深沉，寒意襲人，該進(jìn)屋去睡了。可是宮女依舊坐在石階上，仰視著天河兩旁的牽牛星和織女星，滿懷心事，都在這舉首仰望之中。

李商隱“此日六軍齊駐馬，當(dāng)時七夕笑牽牛”。唐玄宗和楊貴妃當(dāng)時笑其短，自以為天長地久，還不如鵲橋相會。今日羨慕牛郎織女永恒的愛情。

秦觀《鵲橋仙》：“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秦觀賦予如水如夢之感，文采斐然。開拓了境界。雖然一年一度只能相見一次，一年一次的相會，勝過人間無數(shù)虛偽的愛情。

四

《古詩十九首》是文人五言詩的奠基之作，總結(jié)漢代五言樂府輝煌成就，下開建安、六朝，是連接從先秦到唐宋詩歌史的主軸。

《詩經(jīng)》和漢樂府里的好詩，其實(shí)是民歌，扎根在民間。本詩沒有作者，但并不是民間的作品。《詩經(jīng)》清新自然，本詩中的思戀之感則婉轉(zhuǎn)千回。

《詩經(jīng)》里沒有引用，《楚辭》里也只是借用神話傳說。本詩引用《詩經(jīng)》、《楚辭》，可見作者是文人，是文人仿樂府作的詩（《玉臺新詠》題作西漢辭賦家枚乘作）。

本詩的意思，一說是“忠臣見疏于君”之辭（張琦）；“此蓋臣不得于君之詩，特借織女寓”（吳淇）；“篇中以牽牛喻君，以織女喻臣”（方廷珪）。一說是“殆吳攻大梁，乘在梁城遺書，說吳王之時所作”（陳杭）。諸說可參。

《古詩十九首》很成功地結(jié)合了中國最早傳統(tǒng)的賦比興的寫作方法，表現(xiàn)了一種掙扎和矛盾的心情，體現(xiàn)了一種張力，歷代評價頗高。

鐘嶸說“驚心動魄”，“一字千金”（《詩品》）。明代鐘惺說“樂府之妙，在能使人驚；古詩之妙，在能使人思”（《古詩歸》）。

明代胡應(yīng)麟說：“興象玲瓏，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動天地。”“玲瓏”，在這里有貫通、穿透的意思，它的感發(fā)與意象之間是貫穿、打通的。

晚清陳祚明說：“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幾？”“人情于所愛，莫不欲終身相守，然誰不有別離？”“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皆同此旨。”“故十九首雖此二意，而低回反復(fù)，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也。”（《采菽堂古詩選》）

五言詩到《古詩十九首》完全整齊成熟，樹立起五言詩的典范，這是《古詩十九首》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