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作文秘訣》散文全文
作文秘訣
現(xiàn)在竟還有人寫信來問我作文的秘訣。
我們常常聽到：拳師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學(xué)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讓他稱雄。在實(shí)際上，這樣的事情也并非全沒有，逢蒙殺羿就是一個前例。逢蒙遠(yuǎn)了，而這種古氣是沒有消盡的，還加上了后來的“狀元癮”，科舉雖然久廢，至今總還要爭“惟一”，爭“最先”。遇到有“狀元癮”的人們，做教師就危險，拳棒教完，往往免不了被打倒，而這位新拳師來教徒弟時，卻以他的先生和自己為前車之鑒，就一定留一手，甚而至于三四手，于是拳術(shù)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還有，做醫(yī)生的有秘方，做廚子的有秘法，開點(diǎn)心鋪?zhàn)拥挠忻貍鳎瑸榱吮Ｈ约业囊率常犝f這還只授兒婦，不教女兒，以免流傳到別人家里去?！懊亍笔侵袊浅Ｆ毡榈臇|西，連關(guān)于國家大事的會議，也總是“內(nèi)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卻好像偏偏并無秘訣，假使有，每個作家一定有傳給子孫的了，然而祖?zhèn)鞯淖骷液苌僖姟Ｗ匀唬骷业暮⒆觽?，從小看慣書籍紙筆，眼格也許比較的可以大一點(diǎn)罷，不過不見得就會做。目下的刊物上，雖然常見什么“父子作家”“夫婦作家”的名稱，仿佛真能從遺囑或情書中，密授一些什么秘訣一樣，其實(shí)乃是肉麻當(dāng)有趣，妄將做官的關(guān)系，用到作文上去了。
那么，作文真就毫無秘訣么？卻也并不。我曾經(jīng)講過幾句做古文的秘訣，是要通篇都有來歷，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個人其實(shí)并沒有說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無實(shí)據(jù)”。到這樣，便“庶幾乎免于大過也矣”了。簡而言之，實(shí)不過要做得“今天天氣，哈哈哈……”而已。
這是說內(nèi)容。至于修辭，也有一點(diǎn)秘訣：一要蒙朧，二要難懂。那方法，是：縮短句子，多用難字。譬如罷，作文論秦朝事，寫一句“秦始皇乃始燒書”，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須翻譯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這時就用得著《爾雅》《文選》了，其實(shí)是只要不給別人知道，查查《康熙字典》也不妨的。動手來改，成為“始皇始焚書”，就有些“古”起來，到得改成“政燔典”，那就簡直有了班馬氣，雖然跟著也令人不大看得懂。但是這樣的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稱為“學(xué)者”的，我想了半天，只做得一句，所以只配在雜志上投稿。
我們的古之文學(xué)大師，就常常玩著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蛙聲，余分閏位”，就將四句長句，縮成八字的；揚(yáng)雄先生的“蠢迪檢柙”，就將“動由規(guī)矩”這四個平常字，翻成難字的?！毒G野仙蹤》記塾師詠“花”，有句云：“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弊哉f意思，是兒婦折花為釵，雖然俏麗，但恐兒子因而廢讀；下聯(lián)較費(fèi)解，是他的哥哥折了花來，沒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為防微杜漸起見，竟用棒子連花和罐一起打壞了。這算是對于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實(shí)是和揚(yáng)班并無不合的，錯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這一個所謂“錯”，就使《文選》之類在遺老遺少們的心眼里保住了威靈。
做得蒙朧，這便是所謂“好”么？答曰：也不盡然，其實(shí)是不過掩了丑。但是，“知恥近乎勇”，掩了丑，也就仿佛近乎好了。摩登女郎披下頭發(fā)，中年婦人罩上面紗，就都是蒙朧術(shù)。人類學(xué)家解釋衣服的起源有三說：
一說是因?yàn)槟信懒诵缘男邜u心，用這來遮羞；一說卻以為倒是用這來刺激；還有一種是說因?yàn)槔先跄信?，身體衰瘦，露著不好看，蓋上一些東西，借此掩掩丑的。從修辭學(xué)的立場上看起來，我贊成后一說。現(xiàn)在還常有駢四儷六，典麗堂皇的祭文，挽聯(lián)，宣言，通電，我們倘去查字典，翻類書，剝?nèi)ニ饷娴难b飾，翻成白話文，試看那剩下的是怎樣的東西呵！？
不懂當(dāng)然也好的。好在哪里呢？即好在“不懂”中。但所慮的是好到令人不能說好丑，所以還不如做得它“難懂”：有一點(diǎn)懂，而下一番苦功之后，所懂的也比較的多起來。我們是向來很有崇拜“難”的脾氣的，每餐吃三碗飯，誰也不以為奇，有人每餐要吃十八碗，就鄭重其事的寫在筆記上；用手穿針沒有人看，用腳穿針就可以搭帳篷賣錢；一幅畫片，平淡無奇，裝在匣子里，挖一個洞，化為西洋鏡，人們就張著嘴熱心的要看了。況且同是一事，費(fèi)了苦功而達(dá)到的，也比并不費(fèi)力而達(dá)到的可貴。譬如到什么廟里去燒香罷，到山上的，比到平地上的可貴；三步一拜才到的廟，和坐了轎子一徑抬到的廟，即使同是這廟，在到達(dá)者的心里的可貴的程度是大有高下的。作文之貴乎難懂，就是要使讀者三步一拜，這才能夠達(dá)到一點(diǎn)目的的妙法。
寫到這里，成了所講的不但只是做古文的秘訣，而且是做騙人的古文的秘訣了。但我想，做白話文也沒有什么大兩樣，因?yàn)樗部梢詩A些僻字，加上蒙朧或難懂，來施展那變戲法的障眼的手巾的。倘要反一調(diào)，就是“白描”。
“白描”卻并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diào)：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
11月10日
【導(dǎo)讀】
騙人的“作文秘訣”
寫作文有秘訣嗎？相信大家一定想過這個問題。
巧借名言，說自己的話；多用短句，含蓄朦朧；用點(diǎn)生僻字，增加閱讀難度。
是不是有人曾經(jīng)這樣指點(diǎn)過你？
果真如此，你可能要警惕了，作文最直接的目的是“表情達(dá)意”，因此，適合表情達(dá)意的才是好方法。通篇都是名言的“化身”，思想成了別人的跑馬場，即使是用自己的語言來說，也只不過是掩耳盜鈴，難逃偷竊的嫌疑或者陳腐的名聲。至于故作朦朧，抑或強(qiáng)作高深，則有欺世盜名之嫌，情不明、意不顯，所謂“表情達(dá)意”也就成為虛妄了。
魯迅則主張“白描”，并提出十二字真言：“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