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議兵篇譯注
議兵
臨武君與孫卿子議兵于趙孝成王前①。王曰:“請問兵要。”
臨武君對曰:“上得天時(shí),下得地利,觀敵之變動,后之發(fā),先之至,此用兵之要術(shù)也。”
孫卿子曰:“不然。臣所聞古之道,凡用兵攻戰(zhàn)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調(diào),則羿不能以中微;六馬不和,則造父不能以致遠(yuǎn);士民不親附,則湯、武不能以必勝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
臨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貴者勢利也,所行者變詐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從出,孫、吳用之,無敵于天下②,豈必待附民哉!”
[注釋] ①臨武君:戰(zhàn)國時(shí)楚國將領(lǐng)。孫卿子:即荀況。趙孝成王:名丹,趙惠文王的兒子。②孫:孫武,春秋時(shí)齊國人,吳國闔閭的大將,著名軍事家。吳:吳起,戰(zhàn)國時(shí)衛(wèi)國人,著名軍事家,曾在魏國為將。
孫卿子曰:“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貴,權(quán)謀勢利也;所行,攻奪變詐也,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詐也。彼可詐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①,君臣上下之間滑然有離德者也②。故以桀詐桀,猶巧拙有幸焉。以桀詐堯,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撓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沒耳。故仁人上下,百將一心,三軍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頭目而覆胸腹也,詐而襲之,與先驚而后擊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國,則將有百里之聽;用百里之國,則將有千里之聽;用千里之國,則將有四海之聽。必將聰明警戒,和傳而一③。故仁人之兵聚則成卒,散則成列,延則若莫邪之長刃,嬰之者斷;兌則若莫邪之利鋒④,當(dāng)之者潰;圜居而方止,則若盤石然,觸之者角摧,案角鹿埵、隴種、東籠而退耳⑤。且夫暴國之君,將誰與至哉?彼其所與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親我歡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蘭;彼反顧其上則若灼黥,若仇讎。人之情,雖桀、跖,豈又肯為其所惡賊其所好者哉! 是猶使人之子孫自賊其父母也,彼必將來告之,夫又何可詐也? 故仁人用,國日明,諸侯先順者安,后順者危,慮敵之者削,反之者亡。《詩》曰:‘武王載發(fā),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遏。’⑥此之謂也。”
[注釋] ①路亶(dàn旦):羸弱疲憊。路,通“露”,衰敗,疲敝。亶,通“癉”,疲憊,病。②滑:當(dāng)為“渙”字。③傳:當(dāng)為“摶”字。④莫邪(yé爺):古代傳說中的利劍。⑤角:當(dāng)為衍文。鹿埵(duǒ朵)、隴種、東籠:都是古代方言,形容潰敗披靡的樣子。⑥“《詩》曰”句:見《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武王,指商湯。
孝成王、臨武君曰:“善! 請問王者之兵設(shè)何道、何行而可?”
孫卿子曰:“凡在大王,將率末事也①。臣請遂道王者諸侯強(qiáng)弱存亡之效、安危之勢。君賢者其國治,君不能者其國亂;隆禮貴義者其國治,簡禮賤義者其國亂。治者強(qiáng),亂者弱,是強(qiáng)弱之本也。上足卬②,則下可用也;上不卬,則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則強(qiáng),下不可用則弱,是強(qiáng)弱之常也。隆禮、效功,上也;重祿、貴節(jié),次也;上功、賤節(jié),下也,是強(qiáng)弱之凡也。好士者強(qiáng),不好士者弱;愛民者強(qiáng),不愛民者弱;政令信者強(qiáng),政令不信者弱;民齊者強(qiáng),民不齊者弱;賞重者強(qiáng),賞輕者弱;刑威者強(qiáng),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便利者強(qiáng)③,械用兵革窳楛不便利者弱④;重用兵者強(qiáng),輕用兵者弱;權(quán)出一者強(qiáng),權(quán)出二者弱,是強(qiáng)弱之常也。齊人隆技擊,其技也,得一首者則賜贖錙金⑤,無本賞矣。是事小敵毳則偷可用也⑥,事大敵堅(jiān)則焉渙離耳。若飛鳥然,傾側(cè)反復(fù)無日,是亡國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賃市、傭而戰(zhàn)之幾矣。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屬之甲⑦,操十二石之弩,負(fù)服矢五十個(gè),置戈其上,冠胄帶劍⑧,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中試則復(fù)其戶,利其田宅,是數(shù)年而衰而未可奪也,改造則不易周也。是故地雖大,其稅必寡,是危國之兵也。 秦人,其生民也陿阸⑨,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勢,隱之以阸,忸之以慶賞⑩,鰌之以刑罰(11),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無由也。阸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賞相長也,五甲首而隸五家,是最為眾強(qiáng)長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shù)也。故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秦之銳士不可以當(dāng)桓、文之節(jié)制,桓、文之節(jié)制不可以敵湯、武之仁義,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數(shù)國者,皆干賞蹈利之兵也,傭徒鬻賣之道也,未有貴上、安制、綦節(jié)之理也;諸侯有能微妙之以節(jié),則作而兼殆之耳。故招近募選(12),隆勢詐,尚功利,是漸之也;禮義教化,是齊之也。故以詐遇詐,猶有巧拙焉;以詐遇齊,辟之猶以錐刀墮太山也,非天下之愚人莫敢試。故王者之兵不試。湯、武之誅桀、紂也,拱挹指麾而強(qiáng)暴之國莫不趨使(13),誅桀、紂若誅獨(dú)夫。故《泰誓》曰:‘獨(dú)夫紂。’(14)此之謂也。故兵大齊則制天下,小齊則治鄰敵。若夫招近募選,隆勢詐,尚功利之兵,則勝不勝無常,代翕代張,代存代亡,相為雌雄耳矣。夫是之謂盜兵,君子不由也。故齊之田單(15)、楚之莊蹻(16)、秦之衛(wèi)鞅(17)、燕之繆蟣(18),是皆世俗之所謂善用兵者也,是其巧拙強(qiáng)弱則未有以相君也,若其道一也,未及和齊也,掎契司詐(19),權(quán)謀傾覆,未免盜兵也。齊桓、晉文、楚莊、吳闔閭、越勾踐,是皆和齊之兵也,可謂入其域矣,然而未有本統(tǒng)也,故可以霸而不可以王。是強(qiáng)弱之效也。”
[注釋] ①率:通“帥”,將率,將帥,將領(lǐng)。②卬:通“仰”。③攻:通“工”,巧,工巧。攻完,工巧完備。④窳楛(yǔ kǔ雨苦):器物粗劣、不牢固。⑤錙(zī資):古重量單位,八兩為一錙。⑥毳:通“脆”,脆弱。⑦三屬(zhǔ囑):古代士兵身上穿的三片相連的鎧甲,上身一,髀部一,脛部一。 ⑧胄(zhòu宙):通“胄”。⑨陿阸(xiá è狹餓):同“狹阨”。 ⑩忸(niǔ紐):通“狃”,習(xí)慣。(11)鰌(qiū秋):逼近。(12)近:當(dāng)為“延”字。(13)挹(yì義):通“揖”,拜揖,作揖。(14)《泰誓》:《尚書》篇名。(15)田單:戰(zhàn)國時(shí)齊國將領(lǐng)。燕攻齊,下七十余城,田單率軍堅(jiān)守墨城(今山東平度東南),用火牛陣大破燕軍,收復(fù)失地,被封為安平君。(16)莊蹻(qiāo敲):楚威王時(shí)的將領(lǐng),后率軍造反,割據(jù)云南、貴州一帶。(17)衛(wèi)鞅:即商鞅,戰(zhàn)國中期著名的法家代表,曾在秦國實(shí)行變法。(18)繆蟣:人名,事跡不詳。(19)契:通“挈”。掎挈,抓住。司:通“伺”,窺伺。
孝成王、臨武君曰:“善! 請問為將。”
孫卿子曰:“知莫大乎棄疑,行莫大乎無過,事莫大乎無悔。事至無悔而止矣,成不可必也。故制號政令,欲嚴(yán)以威;慶賞刑罰,欲必以信;處舍收臧①,欲周以固;徙舉進(jìn)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窺敵觀變,欲潛以深,欲伍以參;遇敵決戰(zhàn),必道吾所明,無道吾所疑,夫是之謂六術(shù)。無欲將而惡廢,無急勝而忘敗,無威內(nèi)而輕外,無見其利而不顧其害,凡慮事欲孰而用財(cái)欲泰②,夫是之謂五權(quán)。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 可殺而不可使處不完,可殺而不可使擊不勝,可殺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謂三至。凡受命于主而行三軍,三軍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則主不能喜,敵不能怒,夫是之謂至臣。慮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終如始,終始如一,夫是之謂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敗也必在慢之。故敬勝怠則吉,怠勝敬則滅;計(jì)勝欲則從,欲勝計(jì)則兇。戰(zhàn)如守,行如戰(zhàn),有功如幸。敬謀無壙③,敬事無壙,敬吏無壙,敬眾無壙,敬敵無壙。夫是之謂五無壙。謹(jǐn)行此六術(shù)、五權(quán)、三至而處之以恭敬無壙,夫是之謂天下之將,則通于神明矣。”
[注釋] ①臧:通“藏”,收藏。②孰:通“熟”,成熟,審慎。泰:不吝嗇。③壙:通“曠”,松懈。
臨武君曰:“善! 請問王者之軍制。”
孫卿子曰:“將死鼓,御死轡,百吏死職,士大夫死行列。聞鼓聲而進(jìn),聞金聲而退①,順命為上,有功次之。令不進(jìn)而進(jìn),猶令不退而退也,其罪惟均。不殺老弱,不獵禾稼②,服者不禽③,格者不舍,犇命者不獲④。凡誅,非誅其百姓也,誅其亂百姓者也;百姓有捍其賊,則是亦賊也。以故順刃者生,蘇刃者死⑤,犇命者貢。微子開封于宋⑥,曹觸龍斷于軍⑦,殷之服民,所以養(yǎng)生之者也,無異周人。故近者歌謳而樂之,遠(yuǎn)者竭蹙而趨之,無幽閑辟陋之國莫不趨使而安樂之,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通達(dá)之屬莫不從服,夫是之謂人師。《詩》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⑧此之謂也。王者有誅而無戰(zhàn),城守不攻,兵格不擊,上下相喜則慶之。不屠城,不潛軍,不留眾,師不越時(shí)。故亂者樂其政,不安其上,欲其至也。”
臨武君曰:“善!”
[注釋] ①金聲:敲鉦(zhēng征)的聲音。古時(shí)作戰(zhàn),擊鼓表示進(jìn)軍,鳴金表示收兵。②獵:通“躐”,踐踏。③禽:通“擒”,擒拿,捉拿。④犇(bēn奔):同“奔”。⑤蘇:通“傃”(sù素),向。⑥微子:名啟,商紂的庶兄,降周后封于宋。劉向避漢景帝諱,改“啟”為“開”。⑦曹觸龍:商紂王之將。見《臣道》篇。⑧“《詩》曰”句:見《詩經(jīng)·大雅 ·文王有聲》。
陳囂問孫卿子曰①:“先生議兵,常以仁義為本。仁者愛人,義者循理,然則又何以兵為? 凡所為有兵者,為爭奪也。”
孫卿子曰:“非女所知也。彼仁者愛人,愛人,故惡人之害之也;義者循理,循理,故惡人之亂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過者化,若時(shí)雨之降,莫不說喜。是以堯伐驩兜②,舜伐有苗③,禹伐共工④,湯伐有夏,文王伐崇⑤,武王伐紂,此四帝兩王,皆以仁義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親其善,遠(yuǎn)方慕其德⑥,兵不血刃,遠(yuǎn)邇來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極。《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不忒。’⑦此之謂也。”
[注釋] ①陳囂:荀子的學(xué)生。②驩(huān歡)兜:堯時(shí)的部落首領(lǐng),傳說被堯流放于崇山。③有苗:又稱“三苗”,堯舜時(shí)的部落。④共工:禹時(shí)的部落首領(lǐng),傳說被禹流放到幽州。⑤崇:商朝諸侯國名。⑥德:當(dāng)為“義”字。⑦“《詩》曰”句:見《詩經(jīng)·曹風(fēng)·尸鳩》。
李斯問孫卿子曰①:“秦四世有勝,兵強(qiáng)海內(nèi),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為之也,以便從事而已。”
孫卿子曰:“非女所知也。女所謂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謂仁義者,大便之便也。彼仁義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則民親其上,樂其君,而輕為之死。故曰:‘凡在于軍②,將率末事也。’秦四世有勝,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軋己也③,此所謂末世之兵,未有本統(tǒng)也。故湯之放桀也,非其逐之鳴條之時(shí)也④;武王之誅紂也,非以甲子之朝而后勝之也⑤;皆前行素修也,此所謂仁義之兵也。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亂也。”
[注釋] ①李斯:荀子的學(xué)生,戰(zhàn)國末期法家代表人物之一,后為秦國的丞相。②軍:當(dāng)為“君”字。 ③諰諰(xǐ喜)然:恐懼的樣子。軋:傾軋。 ④鳴條:古地名,在今山西運(yùn)城。⑤甲子之朝:武王克紂之曰(見《尚書·牧誓》)。
禮者,治辨之極也①,強(qiáng)國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隕社稷也。故堅(jiān)甲利兵不足以為勝,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嚴(yán)令繁刑不足以為威,由其道則行,不由其道則廢。楚人鮫革犀兕以為甲②,鞈如金石③,宛鉅鐵鉇④,慘如蜂蠆⑤,輕利僄遬⑥,卒如飄風(fēng)⑦,然而兵殆于垂沙⑧,唐蔑死⑨,莊蹻起,楚分而為三四。是豈無堅(jiān)甲利兵也哉? 其所以統(tǒng)之者非其道故也。汝、潁以為險(xiǎn)⑩,江、漢以為池(11),限之以鄧林(12),緣之以方城(13),然而秦師至而鄢、郢舉(14),若振槁然。是豈無固塞隘阻也哉?其所以統(tǒng)之者非其道故也。紂刳比干,囚箕子,為炮烙刑(15),殺戮無時(shí),臣下懔然莫必其命,然而周師至而令不行乎下,不能用其民。是豈令不嚴(yán)、刑不繁也哉? 其所以統(tǒng)之者非其道故也。古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矣,然而敵國不待試而詘;城郭不辨,溝池不拑(16),固塞不樹,機(jī)變不張,然而國晏然不畏外而明內(nèi)者(17),無它故焉,明道而分鈞之,時(shí)使而誠愛之,下之和上也如影響,有不由令者然后誅之以刑(18)。故刑一人而天下服,罪人不郵其上(19),知罪之在己也。是故刑罰省而威流,無它故焉,由其道故也。古者帝堯之治天下也,蓋殺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傳曰:“威厲而不試,刑錯(cuò)而不用。”此之謂也。
[注釋] ①辨:通“辦”,治理。②鮫革:鯊魚皮。兕(sì四):雌犀牛。③鞈(gé革):堅(jiān)固的樣子。④宛:楚國地名,在今河南南陽。鉇(shī施):矛。⑤蠆(chài柴去聲):蝎子一類的毒蟲。⑥僄遬(piào sù票速):輕捷。遬,同“速”。⑦卒(cù促):通“猝”,忽然。⑧垂沙:古地名。⑨唐蔑:即唐昧,楚將。楚懷王時(shí),秦、齊、韓、魏聯(lián)合攻楚被殺。⑩汝、潁:都是水名,均流入淮河。(11)江、漢:長江和漢水。(12)鄧林:楚北部鄧地的山林。(12)方城:楚國北部的山名。(14)鄢、郢:均為楚地名,分別在今湖北宜城南和湖北江陵北,兩地曾先后為楚都。(15)炮烙:相傳紂王所制造的一種酷刑。(16)拑:當(dāng)為“抇”(hú胡)字,同“掘”。(17)明:當(dāng)為衍文。內(nèi):當(dāng)為“固”字。(18)誅:當(dāng)為“俟”字。(19)郵:怨。
凡人之動也,為賞慶為之,則見害傷焉止矣。故賞慶、刑罰、勢詐不足以盡人之力,致人之死。為人主上者也,其所以接下之百姓者無禮義忠信,焉慮率用賞慶、刑罰、勢詐除阸其下①,獲其功用而已矣。大寇則至,使之持危城則必畔②,遇敵處戰(zhàn)則必北,勞苦煩辱則必犇,霍焉離耳③,下反制其上。故賞慶、刑罰、勢詐之為道者,傭徒粥賣之道也,不足以合大眾,美國家,故古之人羞而不道也。故厚德音以先之,明禮義以道之,致忠信以愛之,尚賢使能以次之,爵服慶賞以申之,時(shí)其事、輕其任以調(diào)齊之,長養(yǎng)之,如保赤子。政令以定,風(fēng)俗以一,有離俗不順其上,則百姓莫不敦惡④,莫不毒孽,若祓不祥⑤,然后刑于是起矣。是大刑之所加也,辱孰大焉?將以為利邪? 則大刑加焉,身茍不狂惑戇陋,誰睹是而不改也哉?然后百姓曉然皆知修上之法⑥,像上之志而安樂之。于是有能化善、修身、正行、積禮義、尊道德,百姓莫不貴敬,莫不親譽(yù),然后賞于是起矣。是高爵豐祿之所加也,榮孰大焉? 將以為害邪? 則高爵豐祿以持養(yǎng)之,生民之屬,孰不愿也?雕雕焉縣貴爵重賞于其前⑦,縣明刑大辱于其后⑧,雖欲無化,能乎哉? 故民歸之如流水,所存者神,所為者化而順。暴悍勇力之屬為之化而愿,旁辟曲私之屬為之化而公,矜糾收繚之屬為之化而調(diào),夫是之謂大化至一。《詩》曰:“王猶允塞,徐方既來。”⑨此之謂也。
[注釋] ①焉:語助詞。慮率:大凡,大抵。除阸:威逼。除,當(dāng)為“險(xiǎn)”字。②畔:通“叛”。③霍焉:離散的樣子。④敦:通“憝”(duì對),怨恨。⑤祓(fú服):古時(shí)一種除災(zāi)驅(qū)邪的儀式,此指驅(qū)除。⑥修:當(dāng)為“循”字。⑦雕雕焉:明白的樣子。⑧縣:通“懸”,懸掛。⑨“《詩》曰”句:見《詩經(jīng)·大雅·常武》。
凡兼人者有三術(shù):有以德兼人者,有以力兼人者,有以富兼人者。彼貴我名聲,美我德行,欲為我民,故辟門除涂以迎吾入,因其民,襲其處①,而百姓皆安,立法施令莫不順比,是故得地而權(quán)彌重,兼人而兵俞強(qiáng)②,是以德兼人者也。非貴我名聲也,非美我德行也,彼畏我威,劫我勢,故民雖有離心,不敢有畔慮,若是,則戎甲俞眾,奉養(yǎng)必費(fèi),是故得地而權(quán)彌輕,兼人而兵俞弱,是以力兼人者也;非貴我名聲也,非美我德行也,用貧求富,用饑求飽,虛腹張口來歸我食,若是,則必發(fā)夫掌窌之粟以食之③,委之財(cái)貨以富之,立良有司以接之,已朞三年④,然后民可信也,是故得地而權(quán)彌輕,兼人而國俞貧,是以富兼人者也。故曰: 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以富兼人者貧。古今一也。
[注釋] ①襲:因。②俞:通“愈”。③掌:當(dāng)為“稟”字,同“廩”,米倉。窌(jiào窖):地窖。④朞:通“綦”,極。
兼并易能也,唯堅(jiān)凝之難焉。齊能并宋而不能凝也①,故魏奪之②;燕能并齊而不能凝也③,故田單奪之;韓之上地④,方數(shù)百里,完全富足而趨趙⑤,趙不能凝也,故秦奪之⑥。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則必奪;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則必亡。能凝之,則必能并之矣。得之則凝,兼并無強(qiáng)。古者湯以薄⑦,武王以滈⑧,皆百里之地也,天下為一,諸侯為臣,無它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士以禮,凝民以政,禮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謂大凝,以守則固,以征則強(qiáng),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
[注釋] ①齊能并宋:公元前286年,齊伐宋,宋偃王出逃,死于溫。②魏奪之:公元前284年,魏與秦、趙、韓、燕共伐齊,齊湣王出逃,魏國得到了原屬宋國的大部分土地。③燕能并齊:公元前284年,燕昭王派樂毅伐齊,攻陷齊國七十余城,齊僅剩莒、即墨二城。④上地:即上黨,在今山西長治。⑤趨趙:公元前262年秦伐韓,韓上黨郡不愿降秦而降趙。⑥秦奪之:公元前262年,秦昭王派白起攻伐已降趙的上黨,趙國派老將廉頗率軍拒秦,雙方相持三年,不分勝負(fù)。后秦用反間計(jì),使趙任命趙括為將,被白起大敗于長平,占領(lǐng)了上黨。⑦薄:通“亳”,地名,在今河南商丘。商湯曾建都于此。⑧滈:通“鎬(hào號)”,地名,在今陜西西安。西周國都。
【鑒賞】 荀子提倡義戰(zhàn),以“仁人之兵,王者之志”統(tǒng)一全國,使四海之內(nèi)親若一家是他的理想,也是他在《議兵》中不厭其煩地申述闡釋的主旨。戰(zhàn)爭要循“禮”,這原本是春秋及之前的先人久已達(dá)成的共識。那時(shí)候的戰(zhàn)爭,大致發(fā)生在貴族之間,參戰(zhàn)人數(shù)不多,作戰(zhàn)規(guī)模也不大。開戰(zhàn)之前,對陣雙方有各種繁復(fù)的禮節(jié),開戰(zhàn)以后,也不會有過分的殺戮。整個(gè)戰(zhàn)斗過程有種種公認(rèn)的規(guī)則,敵對雙方多能保持足夠的互相尊重,并不一定要你死我活。正是出于對這種“軍禮”文化的尊重和恪守,宋襄公在泓水之戰(zhàn)中才固執(zhí)堅(jiān)持君子不乘人之危,不鼓不成列,即使最后被楚軍打得落花流水,大敗而歸,受到眾人的質(zhì)疑和指責(zé),卻依然不改初衷。
但歷史并沒有因?yàn)樗蜗骞膱?jiān)持而沿著義戰(zhàn)的方向發(fā)展下去,為爭奪權(quán)力而殺得雙眼血紅的爭霸戰(zhàn)爭愈演愈烈,仁義道德在赤裸裸的利害關(guān)系面前變得不堪一擊。主張兵者詭道的孫子因其五戰(zhàn)入郢大破楚軍的功勛贏取了赫赫聲名,他所推崇的戰(zhàn)爭不需要溫情,手段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的戰(zhàn)爭理念也隨之風(fēng)行。在這樣的背景下,荀子重提務(wù)須以“仁”制兵,讓身為其弟子的陳囂與李斯也很不理解,前者發(fā)出“仁者愛人,義者循理,然則又何以兵為?凡所為有兵者,為爭奪也”的疑問,后者則干脆說:“秦四世有勝,兵強(qiáng)海內(nèi),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為之也,以便從事而已。”
荀子與陳囂、李斯的分歧在于對戰(zhàn)爭目的的理解不同。荀子認(rèn)為用兵是為了禁暴除害,給百姓一個(gè)更安樂、有序的生活空間,而不是為了一己私欲的拼死爭奪。懷著這樣的理想,荀子痛恨交戰(zhàn)時(shí)欺詐無道,更痛恨視人命如草芥的肆意屠殺,因?yàn)椤胺舱D,非誅其百姓也,誅其亂百姓者也”。如果我們對白起長平坑降卒四十萬、項(xiàng)羽新安殺俘虜二十萬的歷史不能遺忘的話,我們應(yīng)該為荀子的這一呼吁喝彩。哪怕春秋戰(zhàn)國乃至整個(gè)古代歷史的演變進(jìn)程已經(jīng)證明荀子的戰(zhàn)爭理想只是一個(gè)不可企及的夢,但仍然不代表道德對戰(zhàn)爭的制約作用可以被棄若敝屣。
李斯議兵時(shí),以秦的崛起質(zhì)疑荀子對仁的推崇,不久,更是只身入秦,最終助秦王嬴政完成了統(tǒng)一全國的大業(yè),荀子的義戰(zhàn)思想由此愈加式微。然而,當(dāng)尚武的強(qiáng)秦二世而亡,如匆匆一現(xiàn)的曇花在歷史的舞臺謝去,荀子“兼并易能也,唯堅(jiān)凝之難焉”的聲音當(dāng)會在整日忙于廝殺的人們耳邊再次響起吧。